他愿意对有些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代表他活到这个岁数上还活得糊涂。
安定公主和刘博士在搞些不对劲的东西他肯定知道,但是……
但是这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东西,所能起到的效果如此特殊,他又怎么会将其揭穿上告。
毕竟,他是曹州人啊。
封禅的道路从洛阳开始经过的四州之中,其中的一州就是曹州。
这种特殊的开道之法节省下来的人力里,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他的同乡亲眷友邻,这要让他如何能不选择做个糊涂人,甚至要为公主处理好扫尾事项。
或许就算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以他的性情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李清月在落座后又道:“贾长史又不像我一般需要偷摸做事,到底是何原因拖延到夜半,我想你我应当同样有数。恕我直言多问一句,自你任职洛州长史到如今也有六七年之久了,难道还要将自己当做贾景远的弟弟,而非以一方长官身份自处吗?”
贾敦实沉默了一瞬,方才缓缓答道:“公主这话说得过于直接了。”
李清月认真回他:“不,这不是直不直接的问题,而是我想,既然古人有言七十而从心所欲,贾长史完全不必庸人自扰。”
当年的贾敦实,是因李清月先提出了为贾敦颐举办水陆法会,博取洛阳民心,才进入了她的视线,又向着母亲做出了举荐的建议。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当真只是因为兄长的缘故,才能得到此等重用。
李清月不会仅仅因为一个兄弟在同地为官的宣扬手段,就贸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看中的本就是贾敦实自己的本事。
“庸人自扰……”贾敦实喟然一叹,“或许吧,显庆五年陛下在我兄长的纪念碑铭边又为我修建了一座功勋碑,将其号为棠棣碑后,我便时常觉得自己所做的尚且不足。我又不似兄长一般敢作敢为,敢去查抄富户农田分于百姓。”
李清月打断了他的话:“但贾长史善于养民,纵然行事中庸,也无碍于您的政绩。就比如此次为泰山封禅的清道抚民,若无贾长史的协助,我也没法做个甩手掌柜。”
她将大略翻过一遍的文书搁置在了一边,对于近日的官道侵占农田补偿有了数,这才继续说道,“我想,现在贾长史应当可以告诉我,您到底在犯难些什么了。”
在这话问出的瞬间,贾敦实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安定公主抬眸望来的目光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慑人,让人甚至在这一刻忘记了她的年龄,也忘记了她的绝大多数成绩都在军功之上。
也让他下意识地答道:“我在想最后这二三百里路程的问题。”
李清月没给他以改口的机会:“说来听听。”
贾敦实道:“封禅道路进入兖州之后,其实不仅是道路打通之事,还有拓宽的问题。按照兖州刺史与长史早前的构想,这些官道都是临时侵占,所给出的补偿至多就是两年的收成,但我看事情是不能这么算的。”
“我查阅过早年间前汉孝武皇帝封禅的记录,他在二十一年间封禅八次倒在其次,我在意的是,自封禅后泰山附近宫殿馆舍林立,常年有达官贵人意在接近天子封禅之地往来落脚住宿,引得周边田地侵占情况愈发严重,此事是大有可能也会在如今发生的。”
“所以二三百里间,只给两年的补偿,恐怕不够。但依照尚书省分拨下来的安抚经费,也只够如此了。”
贾敦实犯难的就是这个。
他总不适合跟公主说,他觉得凭借着他在洛阳时候对陛下的了解,总觉得对方若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并不会只满足于一次封禅。
而所谓上行下效,便难保不会出现当年汉武帝时候的情况。
比起以“临时修建官道”为名,对侵占的田地给出三两年的赔偿,在他看来,或许直接置换耕田或者是给出足量的补偿要更为合适。
但这话,怎么说呢,也不适合同他的上级去说……
陛下当年修建蓬莱宫时,还对官员俸禄做出过削减,还是因皇后的建言十二事提出,这才将其提了回来,甚至犹有增补,此次封禅的一应用度支出,自中央下发的也不过只有这一笔数额罢了,想来是不可能再多增添的。
他能做出什么改变呢?
更何况,公主已为他将开山破障的成本减少了不知凡几,他和这兖州刺史又怎能再因此等事项推进不易而麻烦公主。
李清月听着他说出这份担忧,也不觉皱了皱眉头。
贾敦实的有些担心其实没有太大的必要,毕竟无论是大唐在咸亨年间经历的种种天灾,还是李治本身的身体状况,都不支持他在此次封禅后再行此举。
但另一面的官员和豪富行为,确实是连李清月都不敢肯定的。
倘若真是如此的话,如他所说,对沿途的民众就补偿过少了,必定会引发后续两年间的不满。
李清月问:“那么贾长史目前是如何考虑的?”
贾敦实答道:“如今有两个方法在尝试施行,其一便是对陛下远赴泰山的沿途路线再做出细微的调整,在尽量不影响整体路线的情况下能多避开一些百姓屋舍与农田。在公主回返长安期间,我已同赵刺史往复走了数遍了,若是居于车舆之内,不容易察觉到道路的变更。”
李清月颔首:“是个好法子,另外呢?”
贾敦实低声:“另一个法子,还是从公主这里学来的。”
“我?”
贾敦实道:“当年我接手洛州长史位置之后,便往洛州各地都走访了一遍,也自然去过公主负责建造的天津桥,看到了桥头的那块石碑。这个令当地富户捐款留名之举确实好用。”
“我便想,既然天津桥是天子驾临洛阳所需,碑铭正在洛阳宫对岸,如今这修缮御驾前往泰山的道路与天津桥倒也相似,所以我与赵刺史商议,是否也能让兖州富户出这笔钱……”
然后将这笔钱用在补贴当地百姓上。
听起来格外有可行之处。
可李清月沉吟须臾,还是答道:“不,我倒是觉得此举不妥。”
见贾敦实脸上浮现出了几分尴尬之色,李清月连忙说道:“也不怪贾长史有此想法,实在是您对百姓多有体恤,却苦于府库可用支出不足,但您要知道,封禅的事情与天津桥不同。”
她解释:“天津桥乃是天子摆驾东都与民同乐,洛州、甚至是关东的世家豪强愿意出这笔钱,让洛阳南北走通,便是在彰显陛下能得各方拥趸,可封禅之事——”
“乃是意在告知天下,天子有此等比肩前朝帝王的本事,甚至向皇天后土祝祷,所以期间一应用度,都该当由陛下和其麾下各地官员与府兵达成,何能劳动所谓世家富户!若真如此的话,就不免令人觉得,有国库不丰、对外示弱的表现了。”
这些兖州人士或许不会有这种想法,甚至觉得这是自己能留名于当地的大好机会,但谁知道李治会怎么想。
在封禅这样的大事面前,天子是怎么想的才最为要紧!
贾敦实的神情顿时一变,也飞快地意识到了安定公主话中所言确有道理。
若非公主有意前来相询,他险些办了件错事,恐怕要等将有意出钱之人带到此地了才能被纠正过来。
“那公主觉得该当如何办?”
李清月朝着他伸手,“你先将之前一月内敲定的新路线给我看看。”
贾敦实当即将桌案上另一份文书朝着她递了过去。
李清月不得不承认,贾敦实此人办事的严谨认真,对得起那块立在洛阳闹市之中的棠棣碑,这条变更过的路线乍看起来与之前相差不大,但在沿途标示的区域,会挤占到的农田屋舍确实少了不少。
她的目光在其中一处上停了下来,问道:“这个图上的红点是什么?”
贾敦实朝着她指向的方向看去:“这个啊?这是兖州的兴隆塔。隋文帝在位期间,自称要归依三宝,重兴圣教,令四海百姓俱发菩提,共修福业,所以令各地高僧护送舍利前往各州修建佛塔,其中兖州的这一座,是由高僧法性从洛阳奉送到此地的。这座兴隆塔高十三层,乃是兖州第一高楼,既是天子出行,也合该途经此地。”
“合该?”李清月目光微动,沉声回道,“我看倒也未必。”
“自沙门拜君集议完毕、正式诏令下达至如今,僧侣之中数年间多有微词,但如今大唐对外战功显赫,不容他们有所异动,而今既是天子封禅,彰显君权,也不容前朝遗物凌驾于天子之上,直接换路绕行就是。”
没必要如此给他们脸面。
贾敦实本以为安定公主只是对路线有些异议而已,却又忽听她继续说道:“不过……陛下此次出行,既已指定玄奘法师等人随行,其中还有可商榷之处,你说是不是?”
商榷?贾敦实愣住了片刻,又忽然反应了过来,“公主的意思是,路还是要走的,毕竟此塔确实修建甚为宏伟,有意绕开反而不妥,但是,要兴隆塔普乐寺中的僧人亲自来谈这件事?”
李清月冷笑了一声:“不错。我看你这图上不是算了不少对这些僧人所耕田地的补偿吗?他们原本就不必缴纳税赋,还私藏了不少隐户,与等闲百姓的补偿本就不该相提并论,正该一正风气才对。”
“至于他们愿意额外出资多少,款待凌驾于佛教之上的帝王,那是另外的问题了。”
李清月心中暗忖,在天子封禅这等大事面前,这些人再如何不愿意接受需要向君王行礼,也势必不会错过接迎天子的盛名。
兖州不比长安洛阳,这兴隆寺在隋文帝在位期间能起塔十余丈之高,却绝不能与大雁塔相提并论。
参与进泰山封禅之中,接待这位李唐天子,或许是他们唯一的翻身机会,他们又怎会不动点脑筋。
更何况,兖州当地还有法集寺等寺庙与之分庭抗礼,这个主次之分自然是要争上一争的。
若是兖州官员因减少过路补贴而有意绕路的消息传到他们的耳中——
他们自然知道如何抉择。
“另外,兖州的富户也得出钱,却不是按照你说的修建出资功德碑的方式出。”李清月话毕,低声朝着贾敦实吩咐了两句。
贾敦实迟疑:“……这可行吗?”
“怎么不可行了?”李清月理直气壮,“你就用这套话去对外说。”
……
第二日的金乡大营内,众多本应该前去继续修路搭桥的士卒竟是先被暂时留在了营中,以一组组往外放出的缓慢速度移动着。
“这是怎么了?”
因昨夜被那闷雷之声惊动而起得晚了一点的河北道队正,立刻朝着昨日结识的那人问去。
问话之时,他的脸上还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纠结。
他昨日觉得对方说话简直像是在胡扯,结果当晚就听到了这样的“仙法”大作,真可谓是给了他以一记迎头痛击。
若是等离开营地后便知道,本应当堵塞的前路已在夜间被安定公主派遣出去的“精兵”疏通,只怕更验证了对方的说法。
但明明……明明在当年随同安定公主作战的时候,对方除了在料敌先机上表现得出色了一些,还得算是在正常的范畴啊。
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自己竟对出营接受事实,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迷茫。
不过想想他怎么说也是得到过公主亲自领兵,颁发下作战奖励的,那若是公主真有神灵庇佑,他应该还能从中沾到一点光才对,他又顿时脚步轻快了起来。
所以现在他便只是好奇,为何今日好像营中又添了新事。
那人也没顾得上留意他的表情,早将注意力都转到了眼前的新鲜事上,回道:“刚才听人说,上头有令,需要在营中额外选出一批人来,接下来的两个月内便不让他们搬石修路了,要让他们作为沿途护卫天子的仪仗队伍。”
“嘶……不是直接从十六卫中选人?”队正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那这位置,恐怕人人都想要吧?”
就像各地的折冲府兵与关中、洛阳等地的折冲府兵不是一个待遇一般,寻常的京兆府兵与南北衙十六卫兵马的待遇也是天差地别。
京兆地界平均以两千多户供给一府,约莫七户之中才能出一户府兵,已算是遴选严格的结果,更何况是天子近前的戍卫。
就拿奉宸卫来说吧,其中任职的将士,几乎只从勋贵之中挑选,绝不可能给外头的人以机会。足以说明,在御前走动,是一种何等光耀门楣的差事。
“也得亏这封禅沿途甚远,泰山脚下的排场再怎么惊人也不为过,要不然哪有我们的机会。”那人嬉笑着推了推他的肩膀,“你等着啊,我先去打听打听情况。”
他话都未曾说完,就已像是一尾游鱼一般飞快地钻入了人群当中,朝着前头挤了过去。
但张队正眼看着,这个自称姓孙的河南道府兵在回来的时候却是耷拉着脑袋,好一番垂头丧气的模样:“唉,没事了。我还以为到时来运转机会了呢,结果这标准还不低,说是一定要身长六尺以上,五官周正,这样才好临时充当御前开道的仪仗。”
大唐早年间的从军标准,乃是“择选下户白丁、宗丁、品子强壮五尺七寸以上”,但既然说是早年,近年间总不免因各地兵力匮乏的缘故,时常出现放低标准的情况,变成了只要五尺以上便算合乎标准。①
这样一来,在寻常府兵当中,能过六尺的便当真不多。
张队正回道:“这也不奇怪吧,要知道,北衙的百骑、飞骑都要六尺以上的阔壮之人,这个临时选拔,必定也是按照御前仪仗的标准来的。”
“话是这样说没错,”孙六叹气,“我就是觉得遗憾得很。你知道吗?我爹身高六尺,我娘的身量也不低,我小时候人人见我都说,将来必是个六尺男儿,但是……”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都要考虑能不能吃饱饭了,还想着什么能长到六尺之上。”
张队正刚要抬起来的手顿在了空中,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安慰于对方。想想此前跨海前往熊津作战前,营地之中想要偷偷遁逃的不在少数,他便觉得自己格外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