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随着前方的这道背影,也眼看着这件皇后袆衣之上的图纹被过于炫目的光影给映照得有些模糊,仿佛自有另外一件赤金色的衣衫被披在了母亲的身上。
更不知是否正有那么几分巧合,周遭的礼乐颂唱着的封禅奏歌里,恰是一句“宛宛黄龙,兴德而升”。
这让李清月格外想要知道,在这样的一刹里,身为皇后的母亲想着的是什么。
此时的她应当还不曾想到,她终有一天也能处在这封禅主献的位置上,但当权力一步一步渐进,就连自泰山俯瞰的景象和置身祭坛之上的荣光都已尽数品尝过的时候,她所想的应该不会是,她的皇后之路自此已经到了顶峰,而是……
“滋液渗漉,何生不育——嘉谷六穗,我穑曷蓄——”
在祈祷土地丰收的颂歌中,迎接着那些各有心思的目光,武媚娘没有回头,依然挺直着脊背,率领着内外命妇往前走下祭坛,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稳当。
在她后方只有数步的位置,还有另外一道稳健的脚步声,像是能够轻易穿透那些礼乐齐鸣,一直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耳朵里,宣告着对她的支持。
这个脚步声的主人想要知道她在此刻所想,她自己又何尝不想知道?
当她昨日还处在泰山顶上的时候,看着陛下率领太子告祭苍天,她还不曾有所遐思,但当她亲自站在这饰有五色的祭坛之上时,她却忽然有种,很难在须臾间便以言语形容的心绪动荡。
那种稍纵即逝的热血沸腾和意图攥取住什么东西的欲望,在祭地酒水落地的时候,像是也随同泼洒出酒杯的酒水一般被释放了出来。
但她没办法说清那到底是什么。
这种奇特的知觉,在她随同陛下前往朝觐坛一并接受群臣和外邦使者朝贺的时候,像是随同着秋日未散的热气一般,又被另外一只无形的手给往高处推了一把,直到更高的位置。
而后,她听到了陛下随后下达的一条条诏令。
这些或多或少经由过她手的诏令,正是为这场泰山封禅,最终盖上了福泽于众人的定论——
天子御驾自长安到泰山沿途州县百姓,免除赋税一年。
立“登封”、“降禅”、“朝觐”三碑,改封祀坛为舞鹤台、登封坛为万岁台、降禅坛为景云台,凡是与会文武官员,三品以上赐爵一等,四品以下各加一阶。
改奉高县为乾封县,改麟德元年为乾封元年,大赦天下。
……
武媚娘觉得,当朝臣以及随后的乾封县百姓为此盛事欢呼之时,她好像还听到了另外的一种声音。
……
“阿娘你看——”
武媚娘闻声朝着车窗外看去,就见女儿扬鞭指向了这前往曲阜路上沿道的农田。
“到秋收之时了。”
第205章
这兖州的秋收里, 田地间一片灿然之色。
除却丰收的喜悦之外,这些人该当庆祝的,应该还有当地免去税赋一年的优待。
这对身处中原地带需要依靠地力吃饭的百姓来说, 无疑是个莫大的好消息。
以至于当天子车舆途经的时候,这些身在田中的农人叩首行礼的不在少数。
“大概是因为亲自参与过耕作,对这等丰收场面更有一番感触吧, ”李清月喃喃,“只可惜辽东的秋收还要再晚上两个月, 还不知那头会是什么样子。”
在听到她说前半句的时候,武媚娘扶着车窗边缘若有所思。
不知是否是因这泰山封禅中担任亚献, 也算是对她来说的另外一道里程碑, 她竟忽然想起了当年的另外一出转折——正是在阿菟的预告之下,关中洪涝灾害得以被提前疏导。当她们自万年宫折返长安的时候,也正有那样一批险死还生之人在泥泞的田地里, 朝着远去的天子车驾叩首。
只是彼时的场景和今日终究有些不同。比起当年的景象,她更想看到的大概还是今日。
她也随即盘算起了一件事。若是条件允许的话, 是不是该当让李弘、李贤还有李旭轮都在关中尝试一番亲自耕作。或许,多知道一些民生疾苦, 他们便说不出那等不经脑子的“仁善”之言了。
也说不定,还能用其来强身健体?
她心中想着这番算盘,倒也没忘记回应正在面前的女儿:“我看你不是担心辽东那边的丰收情况,若我不曾记错的话,前几日还见卢主簿将辽东那边的书信带到你面前, 总不至于在十天半月间就出现纰漏。你觉得可惜的是不能在封禅归去的途中, 还能往这边送来一批新米吧?”
李清月歪头一笑:“还是阿娘懂我, 不过也不必什么都说个明白,对吧?”
“你啊……财迷得很, 也不知道这是跟谁学的。”
李清月反驳:“我这个叫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而且就拿这次泰山封禅的情况说吧,我这敛财也没敛在自己身上嘛。”
武媚娘无奈。
在登泰山的前一晚,阿菟便将她对兖州富户的算计摆在了她的面前,真是让人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最过分的,大概就是那句“反正阿耶看不见”,差点让武媚娘都给吓一跳。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阿菟仿佛天生敏锐的局势评判并没有错。
在这等盛事面前,就连兖州当地的官员都未必能在李治的面前占据多少地位,早被随驾的诸多官员给挤到了外头,更何况是这些兖州富户。
他们不过是阎立本绘制在泰山封禅画卷里不见面孔的人潮剪影一员,如何有可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最多就是有那么三五个典型,被安定公主发出了募招兵将的邀请,再有陛下东巡带来的官员人脉摆在他们面前,能让他们从中受益,让他们不至于计较之前支出的那一笔钱财。
毕竟,对于绝大多数的兖州富户来说,这么一点付出还远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不过是买了个特殊的入场券而已。
没能通过这张入场券鱼跃龙门,不过是因为陛下的眼界太高而他们又还不够资格罢了,又关安定公主和因此受益的兖州百姓什么事呢。
至于现在,她也只是想让自己的辽东新米再得到一个大好的宣传机会而已,哪有什么坏心眼。
不过说到辽东……
李清月忽然拨马转头,朝着卢照邻和王勃所乘的那架马车行去。
武媚娘颇觉有趣地看到,女儿经历了这泰山封禅的前后忙碌,也依然是一派神气活现的样子,在快马穿过队列之时,怎么看都是一派真正属于年轻人的兴致昂扬。
大概也因为,她在这封禅中所能起到的作用都已尽数完成,现在是到了使唤别人补上收尾的时候了。
这种看别人头疼的场合,又怎能不让人心情愉悦呢?
李清月朗声高呼:“卢升之、王子安,你们的封禅颂文写得如何了?”
王勃自车窗边探出了脑袋。这脸色略显苍白的样子让李清月很是怀疑,他是不是干脆在昨晚并未入眠。
作为跟随李清月前往辽东的伴读,王勃的身体可不像是会因为登山就变成这个样子。
更让李清月确定,这疲累并非因爬山而引发的,是王勃此刻目光炯然,仿佛是这文思泉涌的灵光,将那张倦怠的面容又给映照出了十分的神采。
“快写完了。”
对于他这样的文学奇才,亲历这样的场面无疑最能激发他创作的灵感。
更何况,当他已先后被海州客居与辽东督学开拓了眼界后,在目睹这秋风浩荡、封禅于泰山的场面时,他已能并不只用一个年仅十五岁少年人的眼光去品评今日。
杨炯调侃说他王勃擅长于辞赋,就如同前汉司马相如为汉武帝写封禅赋一般,最适合在这样的场合之下为帝王歌功颂德,可对王勃来说,他此刻所想所思,都是因这场对于大多数文人无缘得见的封禅大典而来。那是随心之作!
……
“高祖武皇帝以黄旗问罪,杖金策以劳华夷;太宗文皇帝以朱翟承天,穆玉衡而正区宇。皇上缵乾坤之令业,奉文武之重光……”①
“这与当年那篇洛阳献俘礼后所写也并无多少不同吧?”李治朝着送来这篇《麟德封禅颂》看了片刻,朝着李清月问道。
她面色从容地答道:“总要因循旧礼,上溯先祖的。阿耶不如往下看看,我觉得这篇赋文能给您一番惊喜的。”
李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对于王勃的文笔他确实喜欢,这个少年人也确有一番常人所不能及的天赋,但在今日,沿途为他献上赋文以记这泰山封禅之事的并不在少数,其中还不乏早年间为太子修编《瑶山玉彩》、以文学功底著称之人,王勃能否从中脱颖而出,谁也不敢直接下个定论。
李治重新低头就见,这一手略显恣意的笔墨之下流淌出了这样的文字——
“且夫纬武经文,宏业也;含幽育明,至诚也;混齐六合,大功也;规模百代,昌数也。故能袭九空而宁庶物,划千里而统诸侯。”②
李治眉峰微动。
好漂亮的一笔功绩综述!
经略文武、纵横捭阖的功绩,正指向李唐伟业昌盛。
这一个“袭”一个“划”字,顿时将此前的陈旧套路给破除了开来。
李治一边看一边近乎本能地将其诵读出声:
“……八神齐飨,停旒太史之宫。六辩同和,驻跸华胥之野。
文物隐地,声名动天,乐繁九俗,礼盛三古。
于是有登太山而会神祗,御元坛而表天地……”①
“安定,”李治停住了诵读,忽然朝着李清月说道,“将此人喊来,我要他再为我写些东西。”
这可能是对王勃来说最为辉煌的时刻了。
在安定公主将他的辞赋举荐于陛下面前后,刚刚经历了泰山封禅,正在最为兴致勃勃之时的李治将他邀请到了身边,让身旁的宫人为其研磨递纸,直到他将沿途的种种景象都给尽数勾勒在笔下。
他写“山河联兆,素王开受命之符;天地氤氲,元圣举乘时之策。”①
正是封禅之后的天子转道曲阜,于此地礼敬孔子为太师,为此地孔庙专做修缮,又令天下各州,若有孔子庙堂以及学馆出现年久失修的情况,必须尽快上报有司进行修缮。
在泗水之畔,这列浩荡的随驾队伍里专门分出了一批文人随同陛下一道,遥想了一番沂水春风的景象。
他写“位兼河海,九卿参巨济之功;道合星辰,三事郁经天之象。”⑤
那是陛下圣驾抵达亳州后,拜访了此地的老君庙。
因早前李唐就以老子为先祖,李治便借着这封禅的荣光,为老子更换尊号为“太上玄元皇帝”。
不仅如此,他在将老子庙所谷阳县改为真源县后,还在此地创建了一座新祠堂,增派了两名官员专门负责督办其中香火,并且免除了此县百姓的一年租庸调。
但李治要做的,显然不是崇道抑佛。
仿佛是在端水一般,他下诏令兖州开办紫云、仙鹤、万岁三座道观,和峰峦、非烟、重轮三座寺庙,同时让天下各州每州设立道观、寺庙一座,各自度化七人。⑥
在为李唐先祖拉了拉身价之后,他宛然一派绝不从中偏袒的态度。
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看不透这位天子在政治上愈发圆滑老练的手段,只觉这是随驾泰山的玄奘法师与一度接驾的普乐寺僧人的功劳。
起码这场封禅大典,已在兖州境内彻底圆满结束,堪称是人人都能各取所需。
但属于王勃以笔墨记载大唐的人生,应当只是在此地刚刚启程而已。
……
他写“溢金膏於紫洞,雨露均华;栖玉烛於元都,风雷顺轨。”①
正是在这改元乾封的第二年,李治提出铸造“乾封泉宝”,以纪念这封禅之事,并以此钱价值十枚旧钱。
这个举动的出发点其实并不仅仅是在宣扬纪念价值,也是想要试图做出一番货币的改变。
因汉唐之间,民间盗铸盛行,造成好钱与恶钱并行,所以早在显庆年间,李治就试图以官方铸造的好钱来从百姓手中兑换回私铸的恶钱,以规范市场秩序。“乾封泉宝”的推行同样是试图重新取得官方的货币垄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