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等新货币仅仅存在了八个月的时间就被匆匆废止。
新货币的重量几乎和老货币等价,却要货值十个老货币,私人铸造也并未因为新货币的发行而遭到对应法令的重罚,以至于民间因乾封泉宝的发行顿时物价高涨。
很显然,若是继续这货币改革,势必要造成更大的麻烦。
在收回“乾封泉宝”的同时,李治也接受了东台舍人张文瓘那句“殷鉴不远,近在隋朝,愿勿使百姓生怨”的劝谏,停止了洛阳在修造上阳宫、合璧宫后的营建行动,并将马厩之中的良马削减了千匹。
但在这番反复之中,并未有人留意到,中原商贸的短暂动乱中,接纳宫女入内的四海行会重新组建了一支商队启程广州,也在长安西市附近的驻地之中,无声地完成了一出人员组合与劳务分派。
同样没有多少人知道,在辽东的鸭绿江上,马长曦对纺车的改造暂时走向了一个奇怪的方向,先完成的第一台改造车,并非针对棉花而设计的,而是一台水转大纺车。
同一年的宣州地界上,刚刚抵达了此地上任满一年的唐璿,终于摸清了此地的各方势力以及要害人物,开始了他大刀阔斧的动作。
头一项,便是对此地的铜官做出严格的规则界定。
不过这些事情,大概如同泰山封禅归来沿途所见的兖州丰收一般,对于高居中央的天子而言,只是一条条尚在偏远之地的消息。
真正能传递到他手中的,还是那些更有影响力的消息。
尤其是军情。
乾封三年,倭国在数年维新改革后,以皇太子身份摄政的中大兄皇子,终于正式坐上了大君的位置。
作为转守为攻的第一步,他将目光望向了大唐驻扎在百济旧地的熊津大都督府。甚至为了避免出现被算计入圈套的情况,他毫不相信这数年间在尝试拉拢新罗王金法敏时对方表露出的意动态度,直接选择举倭国之力,单独完成这次奇袭。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在熊津大都督府最南边驯养的信鸽,已经在三年里取得了阶段性的进展,也会定期将数处哨站的信鸽进行运输交换,以便在放飞信鸽的时候能够让它们回返巢穴之中。
当倭国的前哨兵马被熊津南部守军察觉后,信鸽当即飞往了平壤、泊汋、泗沘以及大唐沿海的青州港口。
这场本应该是奇袭的倭国入侵大唐之战,最后变成了四方海军对这支倭国水师的围剿。
不知是不是该当算是巧合,自大唐沿海派遣出的水师领兵之人,乃是曾经与刘仁轨一道火烧高丽海船的孙仁师,而这一次倭国水师迎来的同样是一出训练有素的船队追逐、包抄、围剿,以及一把——从第一艘船烧到最后一艘船的熊熊大火。
在这场几乎覆灭了倭国派遣出战海军的战事之后,大唐的国书抵达了天智大君的案头,希望倭国对于两年前没能出席大唐天子的封禅典礼,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别看这番问责,问的只是这样一个仿佛无关痛痒的小事,而不是问及为何倭国要派遣出这样一支水师来到海上,惊慌失措的倭国高层绝不敢再有任何一点冒犯举动,匆匆派遣出了使者河内鲸前往大唐,送上了一份尤为可观的臣服礼物,其中还包括了石见银山的三年采矿所得。
在此求和使者叩拜天皇天后的场面中,除了阎立本留下了一幅按照李清月的说法必定能够流传后世的画作之外,王勃也留下了一卷文辞卓绝的墨宝。
他写“舳舻沸海,旌旗触天,铁山四面,金城千里。”③
因为就在河内鲸抵达长安的不久之前,安定公主以铁勒道行军大总管,阿史那卓云以伊丽道行军大总管的身份出兵安西都护,重新夺回了此前一度被吐蕃控制的护密,用于截断吐蕃最后一路进入南疆的路线,同时打通从安西都护前往吐火罗的用兵之路。
在回程途中,还顺便对回纥贵族之中的药葛罗部进行了一番震慑。
这“铁山四面,金城千里”所说的,正是暂时进入了平静过渡阶段的安西都护。
他写“舟车四达,谁论贡赋之差;襟带八荒,非复华夷之隔。”④
正是因这东西战事的先后战果,乾封三年的年末,各地朝集使回返长安的同时,羁縻各国也随之送上了新年贺礼。
仿佛是在呼应着这份八方来朝,司礼部门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便是将明堂制度和太庙礼仪都重新框定。
而在这番议会的同时,安定公主向二位陛下提议,迎平阳昭公主画像入凌烟阁。
此言一出,顿时引发满堂哗然。
自安定公主任职军中,皇后临朝称制以来,已有数个前朝官职为女子出任,但直到如今,在凌烟阁内的功臣之中还并未见到女子的身影,却不料安定公主突然提出,要将平阳昭公主位列其中。
然而安定公主给出的理由却让人无从反驳。
她说,陛下令臣子商定太庙明堂之礼,李唐历代皇帝皇后各有配享,往前追溯的先祖也有名姓传世,可公主呢?
平阳昭公主的姓名不见于起居注中,倘若后世不慎有人将碑铭损毁,便再难将其找寻得见,若能以为李唐奠基之功位居凌烟阁中,留名于史册,他年也可为后人铭记。
听闻这一番话的人其实并不难听出,与其说这是李清月在为她的姑祖争取这个待遇,还不如说她是在为自己争取。
他们要拿什么来反对?拿他们甚至并没有亲自上过战场的履历吗?
更让李治不得不重视李清月提出这条建议的,是自乾封三年入秋,驻扎在凉州边境的苏定方就已身体抱恙,被紧急调回长安。
饶是有孙思邈为其诊治,也最多再多养得两年寿命。而且在此期间,还绝不能让其再上战场。
这意味着,大唐又要失去一位战功赫赫的主将……
当失去了苏定方对边境的影响力后,能承担起这份重任的,除了安定公主还有谁呢?
王勃在摊开的白纸上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
“圣人有作,群材毕举。星辰入仕,揖让朱鸟之门;风雨称臣,奔走苍龙之阙。”③
这也变成了安定公主用来说服陛下做出决定的另外一个理由。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代表着初唐的将星文臣璀璨,陛下该当陆续将功臣增添其中,以彰显天下之主广揽贤才的威仪了。
先是那些本应当入内却未能入选的,譬如平阳公主。
再是那些在当年评选之时功劳不够,现在却够了的,譬如邢国公苏定方。
而后,便该是大唐的未来股肱了。
这句广揽贤才,也正是李治想要看到的东西。
乾封四年,他还下达了另外的一条决定,令李敬玄、卢承庆等人主持重修铨注法,制定了长名榜,规范出了一套严格遵照资历考绩铨补官员的方法。
因早年间便由天后代为过问各地朝集使上奏,此次铨注法的修订也由天后统辖二位官员来办。
按照武媚娘跟李清月调侃的说法,垃圾放对了地方也是可以变成有用之人的。比如说,李敬玄这个在之前还反对由天后参与封禅亚献的家伙,偏偏有那么一番过目不忘的本事,在随后的两年选官之中,都将各方事务推行得有条不紊。
但比起李敬玄此人升任宰相,还勉强得到了母亲的赞许,更让李清月在意的是,她在母亲从各地政绩考评中单独挑选出的几张奏表上,看到了三个熟悉的名字。
一个便是当年跟着段宝元前往益州的张柬之。
另外两个人——
一个叫狄仁杰。
一个叫娄师德。
仿佛当真应了王勃所写的那句“圣人有作,群材毕举”。
但这个群材并举之下真正的圣人,或许未必是坐在龙椅之上的那一位……
这份悄然间发生的改变可能并未被他察觉到。
李治少有地在乾封五年恢复了不少体力,在外行猎纵马,让王勃得以写下了“黄麾紫盖,云动神行”之言。
随后在李清月的建议下,他总算肯将这个御用笔杆子放出去游历山川,品评各地文人诗客作品,也将诗文之中的浮躁之气去除一番。
所以这乾封五年,对于食邑增加到三千户的安定公主来说,应当是很重要的一年,对于游历山川之间的王勃来说应当也是格外重要的一年。
他站在江南名楼滕王阁上,写下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⑦
他在旅途之间遇到了在长安时候的友人,在分离之时写下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⑧
他也写下了——“一旦……”
“一旦洪泉决地,大旱焦山,风雨於一岁之间,霜雹於数州之境。”③
当李治看到这句的时候,不由怔然地看向了有些昏黄的天穹,叹了一口气。
自去岁开始便有年景不佳,他希望以改换年号的方式改变天时命理,却好像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去年的江淮大旱,因自唐休璟推行南方新稻的关系,还能算是暂时得到了缓解。随后遭到波及的京师以及山东等地,也因粮食周转有度,并未落到真正要命的田地。
然而这自乾封五年末改元的总章,却还是充满了多灾多难!
总章二年,极端天气几乎充斥了整片大唐疆土。
一半在雨里。
冀州自六月中旬开始降雨,短短七天之内水深五尺,到了夜晚,甚至积蓄到了一丈以上,损毁了一万四千多间屋子,遭灾的田地多达四千多顷。
括州海水泛滥,沿海百姓被淹死之人多达九千之数。
益州暴雨与洪涝齐发,损毁屋舍一万四千多户,遭殃的田地不比冀州少多少。
一半在旱灾之中。
自七月开始,剑南道十九州大旱,原本该当在八九月里收获的粮食,饶是有都江堰等水利工程都没能抢救回来,三十六万百姓陷入饥荒之中。
一直到秋冬季节,关中、山东、江淮各地都没有下过一点雨雪,造成了四十多州的粮食欠收。
尤其是,关中。
饶是有安定以宫女组建的四海行会在早年间用布换米,又有她将辽东新米售卖至长安换来了一批寻常米粮作为辽东军粮,现在几乎全部捐赠了出来,也只能是聊解百姓相食的危机而已。
在天后的带头节俭之下,朝堂官员以及两京商户也都捐献出了一笔为数不小的银钱,用于调拨粮草的运输经费。
但各地常平仓的储量终究还是有限的。
在次年元月,李治再度下诏改元咸亨,希望能以万事顺遂的期许,保佑大唐渡过这份突如其来的灾厄。
可不知是不是因封禅泰山的福祉在这五六年间已消弭殆尽,咸亨元年四月,雍州先降下了一场大冰雹,拉开了今年天时依然反常的序幕。
春夏之间,天下四十多个州又再度陷入了旱灾的困境之中,并发的蝗灾更像是要为这片已经倍经苦难的土地带来又一道致命打击。
在这样的一份绝境面前,李治不得不下达了两条诏令。
一条是让百姓可以随意迁居,往诸州逐食。
一条是令受灾最为严重的雍州、同州以及华州的贫困之家,可以将年纪十五岁以下活不了的孩子,送给别人收养。但这些孩子虽然可以供给收养人驱策,却不能入奴籍。
四海行会之中的宫人里出宫后成婚的倒是并不算多,因如今各自操持着一份手艺,也想给自己寻个接班人,收养了一批女童过来。
阎立本哀叹了一声,便任劳任怨地加入了扩建行会的工作之中。
谁让这份扩建的工作,也在同时为受灾的关中百姓提供了不少岗位。
在天时的残酷面前,他也没办法继续埋头当个寻常画家了。
或许也因为,在这数年天灾之中,安定公主已凭借着此前数年的积淀保住了太多了,让他再如何觉得这个邻居好生麻烦,也得承认对方的本事。
她才只有十七岁啊。
当缠绵病榻的英国公李勣恢复了几分知觉,朝着床边望去的时候,在病床前躬身伺候的次子也听到他问的是:“安定公主现在在哪儿?”
他的时间……好像不多了。
前年玄奘法师和道宣禅师病故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大概也差不多到了天命之年,结果还续着一口气。
去年苏定方过世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只是没想到,他还能又翻过一年。
但或许死在两年之前,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仁慈,这样他就不用陆续送走自己的三个好友,也不用看到大唐在这两年间的满目疮痍。
他用仿佛已只能被他自己听到的声音喃喃发问:“安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