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随即宣布了自己的下一条指令。
在大军半数越过紫山之后,前军精锐不在柏海驻扎,也一改此前徐徐推进的架势,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北上袭击西海都护。
东女国的突然来袭,在钦陵赞卓看来是有些古怪的。
她们来得很快,离开得也很快。
这与其说是希望给吐蕃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带来麻烦,不如说是想试探出他这个主帅的脾性。
现在既已看出,他并未因为报仇的念头和十余万兵马在手就进退失度,那他也无妨给这条大唐留下的边境防线以一个惊喜。
说这是反过来试探大唐在今年于西海的戍防也好,说这是声东击西也罢,总之,他已快速确立了自己的头号进攻目标——
西海都护府。
与其等到东女国在报信于吐谷浑后将消息继续传递到西海都护境内,不如由他来抢先一步!
倘若能借此当真拿下西海都护,他还能重新夺取从藏原前往西域的隘口,若不能,也势必能消磨掉一部分边境的战力。
他也能借此看看,正值吐蕃大军压境的当口,吐谷浑和唐军之间维系了数年的联盟,到底还有没有当年那么牢不可破。
这支先行的吐蕃军队约莫在两万人之数,在钦陵赞卓的调度之下只在柏海简单地停留整装了两日,便已直扑西海边地守军而去。
他们早已因为此前的缓慢前行而战意沸腾,只等着一个进攻机会,将当年吐蕃败于此地的屈辱给偿还回去,于是在撕开这道防线的时候,表现出的凶悍架势堪称惊人。
轻辎重作战,更是让这些吐蕃士卒中的骑兵甩掉了后方的包袱,仿佛一支支离弦的利箭朝着西海都护的腹地而去。
也正是在西海都护的守军于裴行俭的带领下,在柴达木河沿岸设立防守,先行阻拦住吐蕃的凶悍攻势之时,一封前线战报和敛臂女王从两个方向先后抵达了青海湖畔,出现在了李清月的面前。
前者,通报了吐蕃兵马选择先进攻西海都护的消息。
而后者……
“这确实和上次带回的吐蕃武器不大一样。”李清月翻转了一番那把被敛臂送来的长刀,面上闪过了一缕深思。
“精兵数万,辎重盈车,甲兵精良,果然是好大的手笔!”
在获知了东女国此前采取奇袭之策时吐蕃的应对后,李清月愈发确定,她选择起码在表面上看来稳扎稳打的战略,确实没有错。
仓促之间的半道交锋非但不能起到当年的效果,反而大有可能撞进钦陵赞卓的陷阱里,成就他的威名。
不过,就算获知了吐蕃当下的实力之强盛,在李清月的心中也丝毫没有任何一点胆怯之意。
三月的到来,昭示着这群唐军已在抵达藏原后经过了为期一月的特训。
相比于刚刚抵达吐谷浑边境时候的高反严重,今日的唐军已全然是一番崭新的样貌。
吐谷浑边境上的群山之中,多的是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适合扎营之地。在三天前便由卓云和高侃各自带领着一部士卒在这样的条件下完成了一场攻防对垒。
虽然因为都是自己人,并没有当真打到如此激烈的地步,但在李清月这个从旁围观的主帅看来,当地的气候已不能再限制唐军的战力了。
也是时候,和远道而来的吐蕃兵马交一交手了!
此战先行求稳不错,但敌方已动,她的种种谋划应变,也该当搬上台面了。
“我们下一步行动是什么?”弘化公主问道。
吐蕃当先选择进攻西海都护,既在意料之外,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此前对于吐蕃来说,吐谷浑这个内部渗透了不少亲吐蕃内鬼的势力,就是他们进驻陇右的跳板,自然是当先进攻的对象。
但自弘化公主作为王太后亲政后,这几年间除了当年早已为她当庭斩杀的素和贵之外,同样抱有投效吐蕃想法的吐谷浑贵族,都已陆续被她套上了叛国罪名处决。
再加上吐蕃前几年的偃旗息鼓,让这些心怀叵测的家伙看不到成功的指望,自然不敢再旧事重提。
以至于这失去了先王的吐谷浑,反而渐渐变成了铁板一块。
所以,比起吐谷浑,西海都护不一定能及时得到大唐的支援,可能才是这条防线上唯一的短板弱点所在。
很可惜,这块短板上的守将裴行俭怎么说也对此地的羌人进行了长达七年的招募与驯化,又提前完成了此地的防线布置,现在还有了薛仁贵的从旁辅助,钦陵赞卓要想达成自己的目的,可没那么容易!
他也不曾料到,唐军此次的反应远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快,还是在国内天灾影响并未消退的时候,直接抽调了这等规模的兵力。
李清月果断地答道:“卓云协助吐谷浑守住边境,吐谷浑这边派出精兵支援西海,尽快将这支吐蕃的先头部队给打回去!”
弘化公主刚要起身,又听李清月多补充了一句:“当然,我说的守住边境,是守住积石山以东的区域。”
想到此前安定说过的“让他们扎营”决定,弘化公主当即会意领命而去。
这支快速出兵的吐谷浑军队,“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发起对于西海都护的支援”,直接就近从乌海与那禄驿等距离西海都护较近的位置抽调了大量的兵力,直扑那队北上作战的吐蕃兵马而去。
与此同时,重新布置了边境戍防的吐谷浑也很快重新抽调了南部兵力,向乌海填补。
但在乌海以西的地界上,即便身为主帅的钦陵赞卓还身在西海都护境内,后方已渡过了星宿川抵达柏海的辎重队伍里,还有着相当一部分作战能力不差的吐蕃士卒。
也正是这群人,做出了下一步的行动。
根本不需钦陵赞卓真正夺取下西海都护府,这支大军就已遵照着主帅留下的计划出兵东进。
吐谷浑兵马为了防止落到唇亡齿寒的地步,还是选择了抽调兵力支援西海都护,却因此造成了乌海守卫的短暂空缺,简直是给予吐蕃的天赐良机!
他们旋即在另一员留守将领的带领下直接拿下了乌海城。
这条得手的消息被快马送到钦陵赞卓面前的时候,半月间被薛、裴两位唐军将领阻拦住脚步的憋闷,已彻底在他的心中烟消云散。
在这三月中旬,藏原之上开春的信号已显露出了几分端倪,但在昨夜的气温陡降之中,还是又下起了一场暴雪。
今日雪停方霁,也让钦陵赞卓的视线得以无所阻滞地望向了远处的吐谷浑援军。
同时能为他看到的,是因援军的到来,在另一头的西海都护守军表露出的战意,也远比前几日高涨太多。
可眼见这样的一幕,钦陵赞卓不仅没有感觉到局势紧迫,反而在那张冷酷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缕笑意。“传讯,撤军!”
乌海得手,意味着从柏海到乌海的这一片军事要冲,都已经成功落到了他的手中,一如他对着兄长在出兵之前做出的承诺一般,要先将这个一度让父亲折戟的地方重新掌握在自己这里。
那么以吐蕃此次的兵力,既能拿捏住此地作为进攻的桥头堡,就足以弥补掉没能直接击溃西海都护守军的遗憾。
就像是此前遭到东女国的半道袭击一样,他吃得起这个亏!
这一路北上作战的兵马本就算是轻装简从作战,在撤军信号发出后,退兵速度比起来时如风的状态也并不差多少。
纵然薛仁贵有心会同吐谷浑的援兵一道,将这支退去的队伍给拦上一拦,也没能阻止钦陵赞卓走脱。
当他进驻乌海之时更是下达了一条指令。
乌海城城墙、从柏海到乌海的沿途军营营寨全部以土石重新加固,而后在夜间往上浇淋上冷水。
今年中原尚且遭遇寒流的打击,在关中出现暴雪灾害,这片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之上,更没那么快升温到能令冰块快速消融的温度。
流动的河流还好些,这些浸润了水的土石却势必要在夜间冻结。
到了次日,这一片吐蕃大军的营地都已变成了一座座形同坚冰的堡垒。
当慢了钦陵赞卓一步抵达乌海的薛仁贵遥遥朝着那头望去的时候,跳入他眼帘之中的,就是一抹冰上的反光。
“这城恐怕不那么容易打了,包括那些营地。”
而这个状况,能一直持续到四月里。
但他撤回去,将消息汇报到李清月的面前,却见对方不怒反喜:“这不是很好吗,他已先将自己的兵马安顿下来了。”
这片散布在柏海和乌海之间的吐蕃营地,恰恰横断在安西都护与吐谷浑之间,也随时可以直扑青海湖方向的日月山口而来,封锁唐军自鄯州来援的要道。
正因如此,在钦陵赞卓完成了对于营地屏障的建立后,吐蕃的士气几乎已经抵达了顶峰。
只不过,这显然不是一个此消彼长的关系。
而是这场正面交锋的战场终于随着两方兵马的驻扎完毕,被摆在了面前。
接下来,就应该想办法给他透露“唐军将至”的消息了。
此前的主动权都在钦陵赞卓的手中,但从现在开始,他要先往何处发起作战,得是她来定夺的事情。
吐蕃先夺下了乌海,若是吐谷浑境内有些别样想法的人再次因为即将灭国的危机选择告密,好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对吧?
但还没等李清月寻找弘化商议到底选择谁来做这个告密之人,她便看到一个吐谷浑士卒匆匆行到了附近,在通传后行到了弘化的面前,低声对着她说了几句。
弘化的面色一变,快步朝着李清月走来。
“发生了什么事?”
“吐蕃分兵一路,火烧了白兰羌的驻地!”
李清月眉头一皱:“伤亡如何?”
弘化叹了口气:“我的人抵达的时候,这一路白兰羌已是全军覆没了……”
要说这些人也真不是一般的倒霉。
这把火,和那位处乌海的坚冰之城,仿佛正成了吐蕃投落在这条防线带上的冰火两极。
但冰这一方,是李清月早已计划好的诱敌深入,或者可以说是请君入瓮,也因吐谷浑兵力接续的空缺,并未造成太大的伤亡。
火的这一方,却是直接抱着打乱边境局势的想法而来。在跋地设这位吐蕃将领的带领下,白兰羌直接遭到了一场异常凶悍的打击。
早年间被驱策着作为吐蕃联军时,白兰羌就损失了相当多的青壮年战力,短短七年的时间根本来不及恢复过来,又如何有可能是横空杀出的吐蕃精兵的对手。
乌海的吐蕃驻地就在数日后迎来了凯旋的跋地设。
在这兵马回归之中,钦陵赞卓不无欣慰地看到,原本被派遣出去随同他作战的吐蕃精兵,几乎没有遭到太大的损失。
跋地设还相当得意地拎着那白兰羌族长的头颅,朝着大帅炫耀:“这老东西死不投降又如何,还不是死在了我的手里,最后他的身体连带着他的族人都被烧成了灰。”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临死之前居然还在说什么,唐军快要到了,我迟早要遭到报应。”
跋地设笑容猖狂,“那我倒是想看看,我会如何遭到报应!”
他话刚说完,却见钦陵赞卓的面色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好看,连忙收敛了一点,迟疑着发问:“……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钦陵赞卓目光更凝重了几分:“你刚才说,那个老家伙死前说什么?”
跋地设愣了一下,回道:“他说……唐军快来了。”
第219章
“唐军快来了……”钦陵赞卓扶着乌海城的城墙远眺, 触手的冰凉让他得以用一种更为清醒的头脑审视着当前的局面。
这份目光中闪过的晦暗之色,并未被他的下属看见,却也并不难让人听出他话里的凝重。
“这话有什么问题吗?”跋地设发问。
“问题大了去了。”钦陵赞卓没有跟他卖关子的意思, “白兰羌的那群家伙是个什么脾性,你我难道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