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父亲为大相,主持入侵吐谷浑之战的时候, 就曾经先行攻取白兰羌作为吐蕃的前哨驻地。
只可惜吐蕃援兵先为唐军攻破,父亲在被迫之下选择调度白兰、党项各部精锐尽出作战, 却又被唐军驱策着白兰羌留守之人前来挑拨。
这群家伙若能站定吐蕃的立场,与父亲协力作战, 或许还有机会拖延住时间, 让他等到吐蕃这边的支援。
偏偏在唐军的前后围堵之下,这些人直接选择了和吐蕃分清界限。
不过这也不足为奇。若他们真是认定了盟友便死不旋踵的人,也不会慑于吐蕃的威严, 选择与吐谷浑为敌。
在这片弱肉强食的藏原之上,就像野兽之间的食物链一般, 弱者只会臣服于面前的最强者。
钦陵赞卓面色发冷:“你说,他们在面对我方精兵杀至的威胁面前, 依然觉得,比起重新为我所驱策,不如继续做吐谷浑的盟友、大唐的走狗,这是什么意思?”
跋地设跟随钦陵赞卓作战有几个年头了,在吐蕃将领中也算出挑, 此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其中确有几分异常。
“是因为他觉得, 就算今日投降,明日也会招到灭顶之灾, 还是远比我当日的进攻更为可怕的灾劫,那实在没这个必要转换立场。若他们誓死不降,侥幸存活下来的白兰残部还能得到吐谷浑和大唐的支援……”
钦陵赞卓问道:“若是唐军还被国中灾情牵绊住手脚,尚未发兵,他会有这种想法?”
跋地设终于想通了这其中的问题,当即神情一变:“不会。”
绝不会!
只有唐军已然发兵抵达藏原之上,才有可能带给白兰羌以这样大的威胁,让他们选择继续与吐蕃为敌。
此外,就算吐蕃此次只派遣出了三千精锐夜袭白兰羌营地,一度与吐蕃打过交道的白兰羌族长也不会看不出,吐蕃此次出动的兵马绝不只这个数目,这就意味着——
唐军不止抵达了吐谷浑边境,出动的兵马人数还不在少数,这才能对白兰羌造成威胁。
可惜,从大唐边境到吐蕃卫藏四如之地,先后有数道山脉阻拦,就算此刻吐蕃重兵已屯于乌海,和青海湖之间也还有两条山岭相隔,这才让他们没能及时探查到唐军的动向。
然而反过来……
紫山之前那出东女国的黎明来袭,很可能已经将他们的兵力汇报到了唐军的面前。
钦陵赞卓当即意识到,就算他凭借着奇攻白兰羌,打击了周边诸羌和吐谷浑之间的结盟关系,以便能够给他的大军调度寻找合适的契机,他现在的计划也必须变上一变。
若是唐军尚未抵达,或者来到藏原之上的兵力不够多,他这乌海到柏海之间的大营就算同时面对两方、甚至三方的进攻,都能有足够的居中斡旋底气,现在却没这么舒坦。
周遭虽有一道积石山屏障在南,但并非横断顺着大营展开,反而有多条道路通往此地,往北山岭不高,也有多处碍口,背后的柏海作为紫山之前的平原更是坦途一片。
这既是唐蕃道的要塞,又何尝不是一处可以八方围剿的中心地。
所幸还有的优势,是这十余万人陈兵驻扎的营地足够坚固,就算只分出一半人在此驻守,也绝无可能被轻易攻破。
另一条优势,便是唐军很可能还没获知他对白兰羌的悍然出手,更不知道他已从此地得到了一部分军情——
这其中,还有一些时间差可以利用!
忽然到近前的敌军消息,让钦陵赞卓的心绪紊乱了一瞬,好在他虽遭东女国袭击却也回以一礼,让他明白对手并非步步谋划周密,也旋即整顿好了心情。
“将两件事分派下去。”
钦陵赞卓吩咐道:“一件是让斥候越过大非岭,前往青海湖一带探查唐军人数与动向。也务必尝试探查,唐军之中由谁人主持大军。”
这里确实是对唐军来说最合适的临时屯兵之地。
早年间吐谷浑还在这一带修筑了数座城池,若非先在吐蕃的入侵中丢了西海,又需要应对南面的进攻,恐怕王帐还会设立在此地。
如今倒是只将这里当做豢养战马的宝地,也为唐军大批屯军提供足够平坦开阔的地盘。
“另一件事,将营地内外全部翻查一遍,尤其是乌海、柏海二城的城门与城墙。”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当获知唐军提前抵达消息的第一时间,在钦陵赞卓眼前浮现出的,正是当年那张在父亲死后、于唐军营地中见到的脸。
对方彼时的气定神闲与乘胜追击,让他在这数年间的午夜梦回也绝不敢忘。
倘若当真是对方到来,他必须再确保一番,自己的军队内部不会被埋下土崩瓦解的种子。
不过好像在这一点上他有些多心了。
大约是因为曾经险些被吐蕃占据的缘故,乌海城的城门还是在几年前翻修过的,城墙上也没有哪块石头提前被人做了手脚能被推动,至于城墙的外侧,更是因为被重新浇灌了泥水冻结,变成了难以让人随意攀援上去的状态。
就算此地当真是唐军有意放纵给他的,对于唐军来说也起不到太多的好处。
除非他会如此愚笨,让大唐援军、西海守军和吐谷浑兵马对此地形成合围之势。
可他显然不会给对方以这样的机会。
在吐蕃越过大非岭前去探查的哨骑回返之前,钦陵赞卓就已将吐蕃大军重新做出了一番布置。
积石山两侧各扎一营,拦截顺黄河河道方向而来的兵力,堵截吐谷浑与东女国。
乌海、柏海二城增强驻兵兵力,在必要的时候能将兵力尽数收缩进城中,除非四五万人能在毫无干扰的情况下攻城,否则绝无可能将此地留守的兵力从城中拔起。
此前进攻西海都护的精兵,连带着营中其余可供调度的吐蕃劲卒,都被他分作了两队。
原本还在随军辎重之中的床弩,也被安插在了各处关隘。
……
当匆匆折返的哨探重回乌海大营的时候,便发觉,这片地方已愈发变成了一座铜墙铁壁的堡垒,死死地扎根在这条必经要道之上。
为首之人无暇多想,连忙抹了一把面上的血与汗,朝着钦陵赞卓疾奔而去,“大帅!”
“情况如何?”钦陵赞卓还能保持平静,尤其是在做完了那一番布置之后,跋地设将军却是个急脾气,直接将人抓到了眼前。
哨探忙回:“唐军确然已经到了,与吐谷浑合兵,在青海湖畔屯兵十万之众,先头部队也已抵达大非岭和山前组建岗哨,搭建后勤路线。”
钦陵赞卓心中暗忖,唐军此举,只怕是一来为了防止吐蕃远来交界地的牧民能发觉唐军动向,二来也是为了先将军资给往前运输,以免遭到吐蕃的拦阻,或是拖垮主力进军的速度。
与他刚刚发兵之时的想法相似,也是求稳。
可这等表现和军队人数,就算并没有超过吐蕃的兵力,也不由得钦陵赞卓不觉得心中一紧。
唐军选择调度如此之多的兵力抵达边境,要么就是提前获知了吐蕃的调兵计划,要么就是已做好了进一步掠夺吐蕃领土的准备,而无论是哪一种,对他来说都不算是个好消息。
而他们胆敢求稳,也势必是因为后方的粮草补给足够充足,也就意味着,兄长此前分析的中原局势,可能远没有那么理想。
这份忧心并没有在他的脸上表现出来,“继续说。”
哨探道:“我们发现,吐谷浑一路兵马正在前往山前与唐军会合,放牧在这一片的青海骢和其余良马也都在陆续汇聚。此外……”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因为我们与唐军在大非岭中的岗哨有过交手,我们这边的动向应当已经被唐军知道了。”
跋地设大怒:“你是废物吗?”
他抬手就想往这哨探的脸上招呼,却在刚要动手的时候,就先被钦陵赞卓给拦了下来,“不怪他。你奇袭白兰羌得手的消息,应该也已传过去了。只要吐谷浑对南面种种不是置若罔闻,就不可能错过这件事。”
“何况你也不想想,唐军十万大军正在陆续搭设前线,若能让我们的人来去自如,我还要担心他们带回来的消息是否属实了。”
钦陵赞卓转头重新看向了那哨探头目,“他们出兵了?”
“是!”哨探语气加快了几分,“在我们行将撤出大非岭的时候,唐军前军已自大非岭后出发,恐怕不日之内就会先抵达山岭另一头的驻地,距离我方的乌海大营就不太远了。”
“那岂不是正好!”跋地设摩拳擦掌,“我方先在此地扎营,正好以逸待劳,给他们来上一出迎头痛击!让他们看看,我藏巴勇士挥兵十余万而来,不是要来此地郊游的。”
“你闭嘴。”钦陵赞卓目光一冷,跋地设连忙在旁呆成了个摆件,听得这位大帅又问,“领头之人是谁?”
他对这个除了战功还靠了点家世的副将不太放心,对于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哨探倒是放心。
那哨探也确实不是个会遗漏要紧情报的性子,当即利索地答道:“我们不敢靠得太近,但能看到,为首的帅旗,是一个李字。被精兵保护的主帅,大概是个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女子。”
钦陵赞卓:“若我没记错的话,当年你是随同我一起护送那位文成公主来到此地,见过彼时的唐军主帅。”
哨探闻言苦笑:“是这样不错,可大帅啊,当年那安定公主才只有十岁出头,如今都已过了七年多了,和今日如何能比。我能确认对方的年龄性别,都已是冒险为之了,若真要确认身份,只怕需要有一队人先行前往与之交手……”
不过这样一来,就跟跋地设所说的情况没什么区别了。
大帅既然对他发起了斥责,就显然不想用这等简单粗暴的办法。
“先行发兵的大约有多少人?”钦陵赞卓面露沉思,又多问了一个问题。
“以队伍的连缀长度来说,大概两万人上下。”
钦陵赞卓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跋地设张了张口,但顾虑到钦陵赞卓此前的责备语气,又没敢将话说出来。
区区两万人,以他们手握的兵力,完全可以在对方越过大非岭前盆地后,在分界山口将其击溃。
为何噶尔将军还要有所犹豫!
“我知道你的疑问,但你怎么不想想,我方能探查到对面动向,对方若真是安定公主再度领兵,为何不能?”
“一旦我方有所异动,他们完全可以先驻扎在那禄驿,等待后方兵马接续而上,或者是吐谷浑的九曲军北上支援,你真以为我们能占到多少便宜不成!”
“那我们怎么办?”跋地设问道,“难道就等着他们陈兵布阵完毕,与我们打消耗僵持战不成?”
若非在派遣出去的哨探回返前,钦陵赞卓已做出了一连串的应对,跋地设险些想要更有胆子一点发问,他是不是因为当年父亲过世所造成的阴影,一听到疑似安定公主亲征的消息,就已被吓破了胆,甚至想要直接从乌海大营撤兵回去。
钦陵赞卓斥道:“收起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我还没那么蠢。”
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距离吐蕃腹地太远,若要打消耗战,在两方兵力相差没那么大的情况下一点也不占优势。
但若说他有出师未捷便要退兵的想法,就更是无稽之谈!
与其说他是在听到那个李字帅旗的时候有所敬畏,还不如说,他是听到宿敌确然到来,还远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的时候,那等必有一战的激烈情绪翻涌在了心头。
让他得再谨慎一点,谋定这下一步的棋子到底该当落在何处,才能在这出各自据有十万兵马的博弈中占据上风。
在跋地设都觉得有些窒息的一阵沉默后,他忽然听到钦陵赞卓重新开了口:“点上之前分出的那队三万精兵,带上半月的军粮,我等出兵!”
出兵?跋地设当即大喜:“我这就去!”
这三万人的甲兵与行囊早已齐备,几乎是在钦陵赞卓下达诏令的半个时辰后,就已集结完毕,等候在了乌海城下。
钦陵赞卓最后朝着城头看了一眼,见同样出自噶尔家族的副将正以老练稳重的神情朝着他颔首致意,对于对方能否代替自己守住此地,再无任何一点怀疑。
总归他给对方留下的指示也并没有多复杂,归根到底只有那一句,不论外头有多少人围堵他们的大营,他都不许擅自做出反击的举动,只等主帅带领的这一部兵马折返,方能出营。
在此期间,也绝不能让乌海、柏海两处大营被唐军夺走。
凭借着他手握的兵力,这一点应当不难办到。
而他钦陵赞卓当下要做的……
“我们不是要往大非川方向去吗?”在跟随钦陵赞卓行出一段后,跋地设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现在进发的方向有些不太寻常,并不是直接往东去的,而是往北去的。
“谁告诉你,我们此次出兵是要去碰一碰唐军的前部精兵了?”钦陵赞卓一改此前的沉吟,在话中的杀机毕露,“我们还取西海都护。”
“这……”
“若不想在唐军主帅到来之时还要面对三面合围的局势,就必须先打断唐军一臂,我这个说法有错吗?”
跋地设一滞,“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