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要比李治自己再一次亲自说出好得多。
其三,天子携重礼拜谒长孙无忌,作为提出废后之意的第一步,足可见李治对废后这个举动到底抱有多大的意愿。
真有些想法,又懂得抓住机会的人,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可惜王皇后因去年的亲蚕礼到底还是有了些声望,若让这出意图废后的消息传出,可能会引发一些风闻闲谈。
不过这也无妨,李治因妥善平息了洪灾所得到的名声尤在其上,而这份与民恩惠,还没到消散之时。
待这出废后风波过去,以媚娘的聪慧,她知道该当如何做的。
当这架载着天子与昭仪的马车自宫门缓缓驶回后,天边夜色早已随着里坊关闭的暮鼓而起,铺满了整片天空,将长安笼罩在了其中。
各种声息都被院墙坊墙所隔断,无法为外人所知,就如同这暗潮汹涌的君权相权之争,被笼罩在一层后妃更迭的幕帘之下。
不过这份争斗的漩涡,还没完全波及到一些人。
比如说,清月第二日坐在湖边望云亭里捆花编草的时候,就见自己的面前忽然多出了一道阴影。
她抬起头来,就看见自己的前头站着个人。
一个大概只有六七岁的小姑娘。
清月脑筋一转,仰着脑袋喊了一句“阿姊”。
皇宫之中的衣着打扮和年龄都是过于明显的标志,尤其是公主的身份更不可能错认。
这小姑娘的发间金饰都是适合幼童的精巧模样,挂在双髻上颤动,衣着也绝非权贵之女可穿着的,再想想她的年纪,除了萧淑妃的次女宣城公主也没别的可能了。
不过见到她的时候,清月实在难免想到个笑话。
某些史书里说,萧淑妃倒台之后,这位宣城公主快四十岁还没出嫁,还是依靠着当时乃是太子的李弘求情,才得以出嫁,但只能嫁给宫中的侍卫。①
可若是推算一番便能知道,她在十六年后出嫁,也不过是二十二岁的年纪,嫁给的还是出自太原王氏的子弟,横看竖看也跟谣传之中大字不识的侍卫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哎,都怪阿娘太能耐,让有些人怪喜欢造谣的。
宣城公主可不知道,这个还只有这么点大的妹妹,居然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思绪都拐到奇怪的地方去了。
因萧淑妃素来不拘着她们两姐妹在宫中玩闹,她便干脆在清月的面前坐了下来。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萧淑妃对她们保护得太过,对于宣城公主李素筠来说,面前这个还没半个她大的小女孩,并不是她母亲的敌人所生的女儿,而是个没见过的新面孔。
自去年元月初一李清月出生到如今,因她没跟着往万年宫去,也就理所当然地没同她打过交道。
李素筠没给人当过姐姐,母亲的另外两个孩子李素节和李下玉都比她年长,这会儿听到一声“阿姊”还觉得怪稀罕的。
她摸了摸下巴,看着清月慢吞吞的折花动作,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你阿姊的?”
按说一岁多的孩子应该没那么容易交流,结果她刚将这个问题抛出来,便见清月重新将目光放到她的脸上。
她歪着脑袋沉思了一会儿,方才说道:“阿娘说喊阿姊。”
“……”李素筠被这句理所当然到直白的话给打败了。
但想想她也没法从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嘴里听到什么“感觉你是阿姊”或者“因为看你亲切”之类的话,这个答案又挺像那么回事的。
她刚想出了那么些神奇的对话模式,就忽见自己的膝盖上被人戳了戳。
李素筠:“诶?”
面前的小女孩长着一张格外讨喜的面容,因开春和暖,面颊上更是血气充盈,就是她现在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快。“你压着我的花了。”
李素筠低头,这才发觉自己坐的位置确实有点不巧,正好将摆在李清月身边的草木给压着了些。
但要说这是压着花了又不至于,那至多就是些枝叶罢了。
再说了……
“御园花草,皆为圣人所有,怎么就是你的了?”李素筠一边动了动自己的位置,一边问道。
清月认真回她:“花是临照殿里的,是我的。”
她只是看湖边视线开阔,这才将东西都搬到了这座望云亭中,又不是真在这里摘的花。
李素筠显然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
不过这答复虽是有理有据,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吐槽,“好霸道啊……”
阿耶知道妹妹是这种性格吗?
可下一刻她便见到,清月将手中编成一束的花递到了她的面前,笑得眉眼灿烂,“呐,谢谢你让开了,送你。”
这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的模式,让李素筠的动作有一瞬的停顿,
但望着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她还是下意识地将花给接了过来。
然而她又陡然意识到,这好像是自己被这个妹妹完全牵着鼻子走了,以至于在一举一动间都在遵循着她的规则办事。
偏偏因对方年岁尚小,又举止有礼,让人完全无法对她生出什么气来。
也或许……
没她想的那么多?
起身离开望云亭的时候,李素筠心中念叨,应当不是那小婴儿有着如此浑然天成的指挥做派,而是小孩子的逻辑本就跟大人不太一样。
对!这也是说得通的。
毕竟她也没见过几个这种年纪的孩子。
李素筠抱着这捧花回到淑景殿的时候,还在想着下次再见到这个妹妹,得再观察观察她的行事,却忽见母亲阴沉着面色站在窗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李素筠记事以来,几乎从未见过母亲有这等神情。
不知道是何种本能作祟,让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花束给藏到了背后。
而后,她一边将其偷偷递给了宫女,让其带回到偏殿之中收好,一边端正了仪态走进了主殿,朝着萧淑妃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
“阿娘这是怎么了?”
听到女儿的声音,萧淑妃骤然从情绪之中抽离了出来。
对上李素筠这有些茫然的神情,她心中更是不由一软。
先前在获知李治直接提出册立武昭仪为皇后的惊愕,以及那种说不清是恐慌还是愤怒的情绪,都在见到女儿归来的那一刻,暂时被压制在了心中。
她抬了抬手,“过来。”
李素筠应声走到前面,却忽然被母亲俯身抱在了怀中。
“阿娘?”
李素筠狐疑出声,不知为何母亲要有这等举动。
这一下拥抱并不像是母亲在迎接她回来,无端令人有些心慌。
但也就在此时,萧淑妃一把握住了她藏在后头的手,在将她松开的同时,将其抓出在了面前。
李素筠抓着的那些花枝上还蹭着些泥土,现在都明晃晃地呈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萧淑妃挑了挑眉头,“你上哪儿来的那么多精力,我看是该让你和你阿姊一并去内文学馆进学去。”
李素筠嘀嘀咕咕,“那您到时候头疼的事情得更多了。”
见萧淑妃的目光扫了过来,她又连忙改口,“我去洗手,然后陪您用膳!”
萧淑妃松开了她的手,便见女儿连忙往宫女打好的水盆方向跑,这连蹦带跳的样子真是让人难以犯愁了。
她叹了口气。还是该当提醒提醒她,近来少在外头走动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到底会朝着哪个走向发展……
她本以为她和王皇后的这出联手,应当只是将陛下的那项决定给压灭下去,却不料这是触底反弹,让陛下在一怒之下选择掀了屋顶。
也对,朝堂之上看似权柄尽数集中在太尉等人的手中,只要陛下愿意狠下心去办事,因他手中兵权尤在,是真能杀出一条血路的。
万年宫大水之事已证明了,他听任那些朝廷要员发表建议,未必就能事事顺遂,还不如他豪赌之下的结果!
现在便是——
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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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六年的三月,在春雨落在长安城中的时候,这废王立武之事终究还是从原本的暗中讨论,被陛下摊牌在了明面之上。
几乎是在前后脚的工夫,王皇后便被扣上了在宫中行巫蛊之术的罪名。
但大约陛下自己都知道,是否真有巫蛊之术尤未可知。
他不过是要给这出废后设置一个导火索而已!
李治要的,也只是一个结果。毕竟比起上来便是一句王皇后无子,巫蛊之术的罪名显然要更为直白。
有李勣等人的支持,有去年拿到的实绩,皇宫之中又是李治自己的地盘,这巫蛊的罪证也完全能拿得出来。
同月之内——
王皇后之母魏国夫人柳氏被限制入宫。
王皇后、太子李忠均被禁足于宫中。
一时之间朝堂哗然。
第二日的朝会之上,褚遂良、韩瑗、来济等人在长孙无忌的授意之下一并向陛下谏言。
这三人所说的话在言辞上有些区别,但其中的意思却是一致的。
王皇后从家世地位上都远胜过武昭仪,皇后无子但也有李忠记名在膝下,皇后乃是先帝为陛下赐予的发妻。
如此一位皇后,怎能轻言废弃!
但这一次,打从李治用巫蛊之名拉开正式废后的序幕开始,他就不是那么容易再被劝回来的。
对于这些人一次次对他君王权柄的限制,他在登基的六年后,也势必要给出一个有力的还击。
他也相信,在他并非孤军奋战的时候,只要他的立场足够坚定,总会有一个又一个的人跳出来的。
四月的朝堂之上,几乎都是一方谏言一方漠视不听的状态。
李治身处风浪之中倒也沉得住气。
反正朝政议会里也并不只有废后这一件事可以用于议论的。
身在金满州的左卫大将军程知节被追加葱山道行军大总管一职,大军朝鹰娑川方向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