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多战报传递入京都有商榷之处。
要不是王皇后还被禁足在后宫之中,众人几乎都要怀疑,李治提出的废后决议,只是众人的一出幻觉。
可这当然不是他们的幻觉,在又一次遭到朝中众臣的反对后,李治并未多加言语,在结束了朝会后往安仁殿走了一趟。
以此刻皇宫之中风声鹤唳的状态,无人胆敢随意窥探天子与武昭仪之间到底又说了些什么。
为人所知的仅仅是,在第二日,武昭仪的母亲杨夫人又往宫中来了一趟。
比起去年所见,或许是因为杨夫人已逐渐习惯了在长安城中的生活,她看起来富态了不少。
但清月觉得,若是自己没有看错的话,杨夫人的眉眼间有几分遮掩不住的愁绪。
也不怪她有这等表现。
昔年为王皇后做媒的同安大长公主于前年去世,寿数八十六岁的她历任了三朝七帝,见证了不知多少风云。那现年已七十七岁的杨氏,算来也差不了太多。
亲眼见过隋唐迭代的杨氏无法不担心,李治近来的过激举动,会否引发朝臣的反扑,以至于落个黯然退场的结果。
若真如此的话,已和李治完全绑定在一起的武媚娘,便绝不可能有好下场。
可眼见女儿此刻正值身份飞升的要害关头,杨氏又不愿意在此时给她泼冷水。
“阿娘可还记得去岁我让你留意的事?”
“啊……”武媚娘一开口,让杨氏连忙收回了思绪,“我记得此事。”
固安县公崔敦礼那头,她是去走动过两次的,对方显然也从方今朝堂局势里看出,武氏已再不是往日可随意看轻的角色。
若有明哲保身之法,确实不必强求冒尖,免得落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此事在早前就已被杨夫人告知于媚娘了。以他近来在废王立武事件中做出的缄默不语表现看,他将此道奉行得很是不错。
那么媚娘所问的便应当是后一件事了。
“自你父亲被追封为并州都督,登门往来的人确实多了不少,但……大多是些京中小官。”
武媚娘颔首,并不奇怪这一点。
那些自恃身价的高官,在反对李治将她册立为皇后的时候,不止一次攻击于她的门第。
哪怕陛下在去年有意提高了武德功臣的地位,也没能改变这一点。
便更不必提和杨夫人有所往来了。
杨夫人也当然不可能住到崇仁坊这样的地方去,那么平日出入所见到的人也就同样有限。
不过没关系,她现在要的便是小官。
武媚娘问道:“态度上最为亲近的是哪一位?”
杨夫人想了想,答道:“是御史中丞袁公瑜。因同住一个里坊的缘故,他的夫人时常上门来与我做个伴。”
武媚娘道:“那么劳烦母亲替我转达一条消息给他。”
她随即附耳低语了两句。
杨夫人面色遽然一惊,迟疑问道:“当真要如此做?”
武媚娘语态从容,“此事乃是陛下授意,若不然我敢擅做这样的决断吗?”
她继续解释道:“方今局势,正处此消彼长之时。陛下已先贬柳奭,后禁足皇后与太子,再有过激举动,反而容易令有些人意图拼个鱼死网破,倒不如以点破面,令愿意声援陛下之人再看清楚一次陛下的态度。”
杨夫人咬了咬牙,“好,我去做此事。”
或许是因身负重任的缘故,她今日便没这个心情在宫中长留用膳了。
只在离开前,她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媚娘的三个孩子,低声自语道:“是该拼一把才好……”
连带着尚不能言语的六郎都被她抱起了一回后,她这才告辞出宫。
在小半个月后,这长安城中便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情。
长安令裴行俭认为,陛下若要立武昭仪为皇后必是灾祸之始,于此事上多有妄言。
甚至意图召集几名同样有此想法之人,一并求见褚遂良,为反驳陛下建议的一方多加筹码。
御史中丞袁公瑜“不知”在有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于朝中主宰意见的情况下,该当如何将谏言传达圣听。
于是将此事通过夫人的门路潜报给了杨氏。
杨氏匆匆进宫告知了武昭仪,又由武昭仪将此事汇报给了陛下。
随后的发展便很合乎常理了。
按照天子该当有的脾气,李治可以允许众人在朝堂上发表意见,却绝不允许有人在反对于他举措的同时,还在暗地里做出这等举动。
褚遂良等人高低也是个宰相,尚有对着陛下直言劝谏的底气,可裴行俭便没这等保障了!
被检举揭发的裴行俭直接被从长安令贬斥为了西州都督府长史。
西州西州,顾名思义,自然是在边地西疆了。
“裴行俭是个人才,可惜是个有点认死理的人才,眼下先将他贬官出去,倒能起到一番杀鸡儆猴的作用。”李治看着面前正在教阿菟认地图的武媚娘,问道,“不过为何媚娘建议将他贬往西州?”
以大唐疆域之广,东南西北无处不可贬。
他虽隐约猜出了武媚娘的用意,却还是想要亲自听听她的想法。
“陛下这是要考校于我了。”武媚娘笑了笑。“那我便好好答上一答。”
“其一,正如陛下所说,裴行俭乃是个人才,既是人才,便应当先放去最缺人的地方。西北边地各族杂居,混乱多时,现如今将领的数量已不在少数了,却缺几个能在此地吃得开的文官。裴行俭明经科出身,又做过长安令,不正是个得用的人才吗?”
“其二,我听闻贞观年间苏定方苏将军便对裴行俭的军事天赋有所看重,对其多加传授。苏将军正在西域,倒不如再成全这番师徒名分。以妾看来,裴行俭这体格是没本事变成第二个裴行俨了,但若能为陛下培养出个儒将,不失为一件妙事。”
“至于其三嘛……陛下是要让人看到个态度,又不是真要失了百官之心。现如今这份处置便恰如其分。我想陛下近来,应当能听到好消息了。”
这三条理由足以看出,媚娘或许早年间没有这个条件接触到朝堂事务,但她洞穿全局的眼力已随着地位的上升越来越出众。
只是让李治没想到的是,他还没发表意见呢,坐在媚娘前头的阿菟已是卖力地鼓起了掌。
李治好气又好笑,“你听得懂你阿娘说了些什么吗?”
清月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她就算听得懂,以她的年纪这会儿也该当说自己听不懂。
但有一句话,她是可以在现在回复的,“阿娘说的肯定对。”
李治:“……”
算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女儿说的也不算错。
西州这地方,确实是裴行俭目前最好的去处。
正如媚娘所说,若是能让裴行俭因为这趟贬官而有所得,那便是赚了。
老一辈的将领里,尉迟敬德和李勣已退下战场,程知节年岁渐大总有力不从心之处,苏定方到底也已年过五旬。
年轻一辈的将领里,李治数了个遍,发觉其中竟有大半都是外族将领,这听起来着实有点不像话。
不过暂时还能压制得住他们,不到急需解决这问题的时候。
反倒是在将裴行俭自长安贬官丢出去后,这漩涡之中的下一步变化,对于李治来说才更为重要。
敌方的势力削了一步,该我方前进了。
李治揉了揉额角,“媚娘,那你觉得,我们这一方的援助,会在何时登场呢?”
武媚娘答道:“最迟半个月后吧。”
反正在此期间,李治也不愁没事情做。
今年的关中雨季,还是太过漫长了些,让人总有些回到了去年的错觉,又该排查水患了。
清月望了望窗外,遗憾地叹了口气,她今天也得窝在殿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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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长安城之中,李义府也正在望着窗外的雨丝出神。
去年的雨季,当万年宫中众臣随同陛下一道受困于山中的时候,他主动请缨,和薛仁贵一道下山处理洪灾后续。算是在来济等人的围追堵截之中,得以在陛下面前露了一回脸。
但这份功劳,也仅仅是让他顺利地摆脱了中书舍人的官职,晋升到右谏议大夫的位置上。
在中书省内部的晋升流程里,这是从正五品上阶,达到正四品下阶而已。
右谏议大夫这个位置,在中书省内部也足足有四人之数。
想想与他本事相仿、起步资历也相似的来济此刻在什么位置上,李义府便不免在心中大觉悲愤。
只恨自己没能如对方一般抱上个合适的靠山,以至于处处受制。
但还没等他就着雨幕喝完这壶酒,就忽听门房通传,说是有人到访。
他刚要令人放行,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边同门外的扈从推搡着,一边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李义府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连忙让人退开。
没两步的功夫,那身着便服的精瘦男子便已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目光在桌案上一扫而过,当即冷笑了一声,“您还有空在这儿喝酒呢?”
李义府回道:“你这是何意?”
来人名唤王德俭,与李义府同在中书省做事,担任的也是李义府早先那中书舍人的官职。因这家伙脖子上长了个肉瘤,还给自己美其名曰取了个智囊的称号。
但要说此人是个智囊倒也不错,毕竟他是礼部尚书许敬宗的亲戚,比起寻常人那自然是多出不少消息的门路。
这人也不跟李义府客套,“你还不知道吧?这京城之中即将遭到贬官的,可并不只裴行俭一个人。”
李义府见对方话说到了一半便牢牢地盯着自己,就算他再怎么因为饮酒有些反应迟钝,也马上反应了过来。
他眼皮一跳,“你说我?”
王德俭一脸同情地看向他,“上头斗法,下头遭殃,长孙太尉的意思,将你贬官去壁州做个司马。”
一听这话,李义府惊得差点将手中还拿着的酒壶都给摔了。
十道三百六十州,若要将各州名字尽数记住,还能对应其所在,对大多数人来说都过于艰难了。可有些州的名号,因其乃是各方官员避之不及的存在,是理所当然能被记住的,就比如说这个壁州。
只因它位于蜀地!
现如今确实还没有那首蜀道难,但并不妨碍人人均知,被贬官到蜀地是什么概念。
天高皇帝远的,要想回来便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