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目光一沉。
安定这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话若是冲着萧德昭、戴至德等人而去,在李弘这里可能还没感受得如此明显。
但在这一刻,那双凛冽如刀的眼睛直冲他而来,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让他想到了彼时安定在凯旋后问出的那句话——
“你在怕什么?”
你们在怕什么!
这可能要比任何一句激将法都要对李弘管用得多。
他当即回道:“但如此一来,考察士人的标准就只此一场考核了,若因此错过贤才又该如何?以礼部贡院廊下作答,决断一人命数,未免过于轻率了。”
李清月:“所以皇兄是觉得,绝不能遮掩姓名,必须将考生的名字籍贯都暴露在阅卷官员的面前?”
李弘斩钉截铁地和他那些东宫官员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是!”
“……”这个字一出,李治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之所以是由戴至德等人先发起反驳,而不是什么出自京兆杜氏、韦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的人,根本就是因为他们早已确定了一个消息,那就是太子将会为他们兜底。
不,不只是兜底那么简单。
李治就算看不清李弘的神情,也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
他一点都没有被人利用为人作刀的自觉,反而觉得自己真在畅抒己见,做这些朝臣之中的领头羊!
反而是安定的字字句句间,都和这糊名制发起的初衷无比吻合,也自有一番对上那些世家大姓的底气。
这才是李唐皇室之人该当拿出来的表现。
哪怕天后在此时悄然握住他的手,都没能阻止这位天皇陛下此刻继续上涌的怒火。
因为安定暂时的沉默,仿佛是让李弘觉得自己找到了乘胜追击的机会,继续说道:“不仅不该糊名,还该让这些考生再提交一份往日的作品,以便综合评判,这才能让朝廷选出最为合用的人才。”
刘仁轨当即不给面子地打岔:“那就恕老臣要问太子两句话了。”
这位当朝右相显然并不仅仅是安定公主的老师,也是个在行事上足够铁面无私的重臣。他何止是在此前的徐州巡查中拿出了惊人的表现,而且上到先帝、中到当今天皇,再到诸位朝臣,就没有他不敢得罪的,更何况是眼前的太子。
“寻常学子,到底要如何将往日文集送到考官面前?一场制举贡举参与者数千,在必要的时候还会从关中挪出放在洛阳举办,考官何来时间将其一个个看过去,又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除非让李敬玄什么事都别做了,只负责审阅行卷好了。”
李敬玄:“……?”
虽然他也不支持糊名,但他今天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能天降一口大锅落在他身上的?
他这过目不忘的能力也不是这么用的吧?
但刘仁轨显然没有跟他在此时吵架的意思,已继续朝着太子问出了第二个问题:“还有,太子觉得这是让士人将命运决断于一场糊名之中,实在不公,那么我倒是想问问太子,救灾抢险之事、边地军政之务,难道也有给人去交第二次答卷的机会吗?”
显然没有!
真正的大事根本不会给人以犹豫或者纠错的机会。
若是连参与科举都要心态失衡,不能做到稳定发挥,那还谈什么做官济民呢?
“再者说来,我虽不负责主持科举、铨选相关事宜,但我也知道,近年来时务策考题改动不小,大多不取往年题目,而是和当年要务契合,考察士人针砭时弊的能力,并非只看临场发挥的文采。”刘仁轨朝着李弘语气平静地说道,“太子若是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还需要考生以其他手段辅助评判的话,臣当真要怀疑一下,您究竟是不是有选贤举能的本事了。”
李弘张了张口:“我……”
他该如何说?说他确实没有怎么涉足科举之事,在将早前那些预演好的话说出后,他便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了?
他的那些臣子还能请他这个靠山出来挑大梁,他却该当让谁来帮他继续陈说呢?
“够了!”一道从上首传来的声音忽然打破了此刻的僵持,也让李弘忽然看到面前的刘仁轨挪开了目光,让他暂时从那等被人审视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可当他辨认出这道声音正是来自于他的父亲,当今天皇的那一刻,他又觉得自己根本不敢去看,阿耶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到底是一种什么神情。
他只听到了李治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一个个的,真当朝堂上是市集不成,都下去把自己的想法书写成文,明日在朝堂之上再议!”
李治目光沉沉地盯着那个并未转头的身影,只觉自己若是将人叫到面前,怕是要给对方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但一想到,他的父亲当年正是和自己的儿子在一次次的吵闹中将矛盾升级,最终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李治又觉得自己还是该当给弘儿一次机会。
今日这朝堂之上,天后、许敬宗、安定和刘仁轨的话都应该已经进了弘儿的耳朵,那么但凡他有一点聪慧的悟性,就应该知道,这是给他重新改口的最好机会。
希望他……别让自己失望。
可当天皇的仪仗摆驾离开含元殿的下一刻,还未从此地离开的狄仁杰就看到,在太子的身边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就围上了一群人,将那道尚且有些不知所措的身影给包围在了其中。
他慨然地摇了摇头,朝着殿外走去,就见那位方才一点没给太子留面子的右相正在目送着安定公主离去的背影。
“右相和大将军不打算多找几个同路之人吗?”狄仁杰想到自己早前和刘仁轨同往河南道的交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天皇陛下以面呈上书的方式敲定了明日形式,等同于是另一种票决集议,到时候就并不仅仅是这么几个人参与其中了。”
以狄仁杰的聪慧倒是能看得出来,相比于原本的科举形式,天皇其实是更倾向于糊名制度的。
但先让天后在台前代言,后有太子为世家发声,很难说他到底有没有真正下定决心。
为求稳妥,自然还是再多做一份准备为好。
“那你算同路之人吗?”
听到刘仁轨的这句回问,狄仁杰愣住了一瞬,还是快速答道:“算。”
这是一句听来比李弘那个“是”字还要坚决的答案。
刘仁轨闻言一笑:“那你就不必担心那么多了。”
他扶着含元殿前的围栏,朝着丹凤门前的这片广场远眺,又好像还在看向更远的地方,“安定在前阵子跟我说过一句话,她说——”
“科举糊名,乃是利在天下人的大势所趋,只有知道自己要被潮流卷走的糊涂人,才会选择用抱团这样愚蠢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死不旋踵,所以,根本不必在乎他们到底是又多拉来了几个助力。”
刘仁轨语气如常,“怀英,你有听到那些响应的声音吗?”
那是一些,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的声音。
……
熊津都督府内,祚荣苦着脸,看着姚元崇手脚利索地亲自给他收拾完了行李。“我真要去参加此次制举?”
姚元崇回头,语气里带着三分威胁:“你不想去?”
这几年间他大多从事的都是文职,也做着祚荣的授课老师,让人险些忘记,他早年间是个游侠做派,在边地任职期间也没完全放弃了习武。若是真要算的话,还是能当半个武将的。
再加上,他对祚荣怎么说都有一份老师的压迫。
“我只是觉得……我才十五岁。”祚荣努力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绝不承认他其实是更想去新成立的渤海都督府当个小将。
“十五岁怎么了?要不是我在大都护麾下已有正式官职,我都想在六年前去长安再拿一个科举出身,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姚元崇语重心长,“何况此次科举采用糊名,你这个靺鞨出身的人也不必担心被排挤在外,简直再好不过了。”
祚荣抓了抓头发。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说法真是让他不知道从何吐槽起。
但大概,打从他在安定公主覆灭高丽那一年被她所擒获的时候,就已经算是一种“福”了吧。
“好,我去!”在正视了这份挑战后,这个从骨子里就有几分血性的少年当即应道,“若这糊名开考真如你所说,没有这等对渤海靺鞨的偏见,我自然要证明自己的本事。”
他也要证明,他对得起安定公主对他将近十年的栽培!
姚元崇也并未说错,能有这个资格参加这头一次糊名科举,确实是一种运气。
在去年中进士的杜审言就气得少吃了一顿饭。
他这人向来恃才傲物,自觉自己的文章诗歌均是当世翘楚,结果在去年的科举中他居然输给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宋守节。
不仅如此,张榜出来的排名里,在他前面的还有一个人,名叫高瑾,出自渤海高氏。
“若是让我去考这个糊名科举,说不定还能让人更觉我本事出奇呢。”
他坐在汾州隰城的官署中,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就差了一年多的时间呢!
倘若他此时仍在进学的话——
那大概就会像是此刻的国子学中出现的情况一般了。
“你真要在明年元月提前下场参考?”
“对!”回答此话的少年人眉如利刀,连带着整张脸也像是一把蓄势出鞘的宝剑,“我要提前一年参加科举。”
“但你今年才进国子学。”友人朝着他提醒道。“何况今年这个新提出的糊名……”
“我正是冲着这个糊名去的。”他回答得不带半分犹豫,“只有我等有才之士从此次糊名科举中一跃而出,才有可能让这个举措被保留下来。”
他虽然能在十六岁加入国子学就读,但和诸多同窗相比实在不能算家世出众。
这个科举糊名之举,是真让他大觉心动。
“你且放宽心吧,我只是……要让郭元振这个名字出现在进士榜上罢了!”
这句何其意气风发的誓言,让坐在窗边的另外一个同岁少年也抬起了头,却并未当即开口。
他望着郭元振的背影,忽然想到了昨日父亲跟他说的话。
父亲说,他没有家世傍身,是从乡闾之中一步步走上来的,把握住了所有能够让他进学的机会,经营名声交往友人,这才成为了天皇的左骁卫郎将、门下详正学士,在外人品评之中也算是个文武皆备,但若要再进一步,还是要看他们兄弟的本事了。
而他宋之问,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公正的品评,作为自己的跳板!
……
这样的励志一搏又何止是在国子学中。
这些人其实已比大多数人要条件优越了,起码在祖辈父辈都有做官之人,只是门庭没那么显赫而已。
更多早已隐没民间的寒门子弟,才是在这道天后诏令通传四方之时最为激动的。
……
颜真定踏入院中,就看到韦淳有气无力地趴在院中的石桌前,在她的面前还摆着一份名录。
“你不是刚从长安西市采购回来吗?怎么忽然这个表现?”
韦淳歪过头来,“你知道吗?平日里我最喜欢的那个烤饼摊关门了,问了问原因,说是他也想要努力一把,将之前搁置的书给重新捡起来。”
颜真定笑道:“这不是好事吗?你该当恭喜他重拾振作之心才对。”
“是这样没错,但我是在想一件事——”
韦淳顿了顿,方才说道:“你说,这个糊名有没有可能有一天糊到性别上去?”
颜真定脸上闪过了一丝惊讶,没想到从韦淳口中说出的会是这样一句话。
但阿淳举止大胆也非一日两日了,她便又很快回过了神来。
韦淳举着手中的名录,目光里满是一种明知不该、又实在难免涌起的希冀:“你看,这是我们今年教授学生的名字。她们有些刚自雍州等地被接来这里的时候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但只需要一年两年,就学会了半本论语的字。那些更早来到四海行会的人,甚至已经能通读左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