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看那些被从宫中遣散出来的女官,她们有些还曾经在内文学馆中就读过,又在出来后被澄心姑姑延请了老师继续教习,我真的不信安定公主只是希望她们能学会书写账簿而已。”
那里面会不会如同天后临朝,公主出征一般,有着同样打破常规的可能呢?
当出身已经不是科举中需要品评的标准后,下一步的改变又会去往哪里呢?
对于安定公主的信赖和敬仰,让她觉得自己手中的这份名单,其实远比她最开始看到的时候,还要沉重得多。
这其中的每一个名字,都好像在组成一个让人试图去勾勒的未来。
……
而李治……李治也觉自己手中的名录沉重得吓人。
他怎么都没想到,在第二日的朝会开始之时,太子不仅没有迷途知返,还给了他这样一个莫大的惊喜!
在这份名单位列于前的李弘二字,昭示着这正是一份由他发起的联名上书。
在后面的一个个名字,正是那些发表过言论、没发表过言论的东宫属臣,是那些一门心思想要将科举糊名逼退回去的世家大户,还有……
还有一个同样让李治没想到的名字。
那是许王李素节!
这些人的名字拼凑成了一个声音:让科举制保持原本的状态,不要搞什么糊名的新鲜玩意。
在太子亲自敬献上这份名录的发言中,更是将这个意思清清楚楚地说出在了李治的面前。
李治的指尖一阵难以克制地战栗。
在这份联名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一刻,他实在没有任何一点心情去夸赞李弘统御下属的能力。
谁若觉得这是太子号召力的表现,那才是天下头一号的蠢蛋!
这哪里是一个未来的储君该当拿出来的表现,而分明是早已词穷的臣子意图逼宫才玩出的戏码!
“这是你们的意见?”李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
好,好得很。
他自己身体欠佳,却还怜悯儿子也有些病灶缠身,便苦心孤诣地为这个儿子铺路,可为什么!
为什么就是这个寄予了他全部厚望的儿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那些世家推向前台的代表。
当他问出这句话的那一刻,他的眼前依然有些模糊,以至于有一个瞬间,当李弘好像终于意识到了李治语气不对,朝着他抬眸看来的那一刻,李治只觉这张本该良善可亲的脸忽然变成了长孙无忌的样子,又随即变成了上官仪,最后定格在了一张拼拼凑凑出来的世家嘴脸。
多可笑啊。正是这些一度环绕在他身边的面孔,想要从他身上蚕食走天子的权柄,又被一个个击退,于是现在,他们换了一种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李弘一句迟疑的答案:“……是。请天皇陛下谨慎考虑。”
不知道是不是怒火已经彻底笼罩了李治的头脑,让他反而从最开始的勃然盛怒中清醒过来了几分,也在一阵近乎割裂的情绪中慢慢扬起了嘴角。
李治冷笑出声:“谨慎考虑?”
他的谨慎考虑,是让天后居中斡旋,将这道诏令以一种更为稳妥的方式推行下去。
是让太子一步步走向中央大权,在四邻安定、国中昌盛的局面上坐上天子之位。
是让那些世家被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点点剥夺去权力,直到变成皇权的养分。
不是在他早已决定的时候,还有人意图通过施压来改变他的决定!
这让李治本想坐于幕后的所有算盘,都在李弘那句话说出的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个太子,居然拿出此等表现,他能坐得住才怪了!
“我看应当谨慎考虑的人是你!”
李治拍案而起,一把将手中的这份名录朝着李弘的头上砸了过去。
这一下暴怒之中的抛掷来得猝不及防,也根本没给人以躲避的时机,直接正中李弘的额头。
李弘倒抽了一口冷气,愕然抬眸,就对上了父亲好似正在充血的眼睛。
李治按住桌案的手愈发颤抖,声音却喷薄而出,仿佛卷挟着一阵狂怒:“朕——朕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太子无能,太子无能啊!
此前教授儿子朝堂权术的时候,李治一直在安慰自己,太子的身体不好,学习速度慢一点无妨。
他向来纯孝,不喜欢用一些狠辣手段,那也无妨。
但他绝不能像是今日这般,朝着他的父亲捅出了悖逆的一刀!
李治只想一口气将他给骂醒,让他看看自己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可方才那一句话竟好像是用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当他再次想要张口的刹那,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完全侵占了他的头脑。
在这一刻,就连他手下的桌案好像都忽然变成了一道深渊,完全无法支撑住他的身体。
李弘顾不上去捂住自己头上的伤口,便满脸惊恐地看到,那大唐最为尊贵的天子忽然停住了动作,而后,就这么直直地倒了下去。
“阿耶!”
“陛下——”
第230章
接连的几声惊呼相继响起, 却没能阻拦住李治气血上涌,以至于病发晕厥的趋势。
再没人去管那张被丢下地的名单,只因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猝然倒下的身影。
霎时间, 李弘的头脑完全变成了一片空白。
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实在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如同阿耶昨日所说的那样, 拿出了一封书面奏表,最多就是在表达的形式上有些特别, 却会变成这个样子。
而阿耶的那一句怒斥,也比此前的任何一句话都要可怕得多。
没有一个皇子愿意承担起君父觉得他不配为亲生的骂名, 更何况他还是太子!
更可怕的是, 父亲的震怒和倒下就这么接踵而来发生。
在这一刻,他以“领头人”身份的雄心壮志都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李治的风疾到底有多严重根本不必多说, 在最为情势危急的时候都需要用耳后放血来缓解病痛,现在被这么直接气得倒下, 谁知道又会恶化到什么地步。
而他——
他正是促成此事的罪魁祸首。
“还不去通传太医署!”
天后的一句厉声吩咐,勉强拉回了李弘的思绪, 也让他试图上前去关心父亲这个面白如纸的情况究竟如何。
可母亲朝着下方看来的锐利目光,和她的下一句话,却让李弘的脚步像是生了根一般,被定住在了当场:“右武卫大将军,镇军大将军, 奉我之命, 封锁宫门, 严禁有人外出。”
“陛下醒转之前,众臣不可踏出宫门半步。”
李清月和契苾何力对视了一眼, 深知此刻不是多话的时候,齐齐应声。
她也当即转头朝着含元殿外踏出。
在行将出殿门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正见大殿之内的噤若寒蝉景象里还自有一番暗潮汹涌,唯独身为太子的李弘还站在那张被扔下来的上奏文书旁,自有一种孤立无援的伶仃。
可今日种种,固然有人在幕后推动,这其中的种种选择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又与他人何干。
天皇陛下被自己的好太子给气成这样,又何尝不是一种咎由自取的荒诞。
不过虽因他多年间的猜忌,将这父女之情磨灭殆尽,作为仅次于李弘序齿还手握重权的安定公主,在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与她一并走出殿外调集南北衙兵马的契苾何力就看到,安定公主今日是少有的一片肃然正色,自眉眼间还能看到潜藏的忧心,就连脚步也加快了不少。
“显庆五年阿耶风疾发作至今,从未有一次到今日这个地步。此前上官仪勾结薛元超等人逼宫,阿耶彼时还在病势紧急的情况,也没变成这样,可见真是被气得狠了。”
像他这等压迫血管到影响视力的病症,是真应该保持心情平静的。
可偏偏他想要遵循医嘱,也已试图让自己隐身于幕后,还是被李弘给气得破了功。
李清月长叹:“我真不知道,那些东宫属臣到底给太子下了什么迷魂药。也或许真是权势动人心了,他们刚被遴选在东宫臣子之列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契苾何力默然不语,很想回一句太子确实混账,但想想他平日里的做派,还是只回道:“陛下会没事的。”
“算了,不说这个了。”李清月像是也意识到不该让契苾何力评价太子,当即改口,“我去调监门卫和北衙军,凉国公去调金吾卫和千牛卫,除了封锁宫门外,也需留意京中动静,以免造成恐慌。”
这些官员暂时被扣押在宫中,自会有人前去家中通传个大概,但今日要在朝堂上商议的原本就是大事,其中涉事之人又当真不少,难保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好。”契苾何力回应得很痛快。
他不是没有意识到,安定公主此举,分明是将宫中内外调兵权柄做出了切分,将天后的那句号令拆成了她守住宫城,契苾何力负责宫外。
一旦宫中有变,兵力完全把握在安定公主的手中,根本没有给外人插手的机会。
但对他来说,这是免于牵扯到此次天皇天后和太子群臣之间矛盾的最好位置。
以安定公主平日表现,她做出这个决断,也不过是确保局势不会失控而已。
当他调派京中巡防势力完成了各处放哨折返宫中时便发觉,比起魂不守舍的太子,安定公主办事当真要稳妥得多。
除却宫门禁闭后的兵马调派,她也没忘叮嘱今日的膳房,不必将饭食送到前朝办公之地了,直接送一批到含元殿去。
至于那些并不参加常朝,而是协助办公的胥吏,还是按部就班地留在官舍衙署之中严禁外出。
皇帝病发是大事。
朝堂官员也得关照着。
“……我是真没想到,还能吃到这样一顿廊下食。”娄师德扯了扯嘴角,朝着一旁的狄仁杰说道。
见他似在走神,娄师德又多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以你的胆量,不至于被今日的这一出吓倒吧。”
狄仁杰摇头:“我是在想昨日右相说的那番话。”
他说推行科举糊名,乃是不可阻挡的天下大势,只有那些负隅顽抗的人,才会想出抱团取暖这样的办法。
这一点,狄仁杰很是同意。
但怎么说呢,他也没想到有些人的胆能肥到以这种方式抱团的地步啊。
果然长安的官场就是要比并州水深,他以前还是见识得少了。
也或许,这才是长安贵胄真正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