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陛下的反应,似乎也比他预料得要更为激烈,只怕今日之事,不会简单以天子为支持糊名而怒斥太子收尾了。
这位明显与陛下政见相左,或者说是根本没有自己独立政见的太子……
只怕是无法再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了。
但此刻被抛在含元殿中苦等消息的李弘,显然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焦躁地蹙着眉头,等待着父亲的醒来为他解围。
说这是围困一点也不为过。
那些东宫属臣各自担忧着自己的前程,不敢上前来,宫中禁军把控在他的妹妹手中,仿佛正是对他猜忌的表现,而他有心想要去等在父亲的寝殿之外,却又不断在眼前闪过李治那张失望而又愤怒的脸。
所以当时至正午,官员各自在含元殿外进餐,以防被饿出个好歹来,李弘却没有过去,而是依然站在原地。
他动也不敢动。
在他所处的位置,能隐约听到殿外的一些声音,大约是这些在用餐中的官员总归还是需要说点什么来抒发自己的想法,排解此刻的忧虑。
只是这些交谈的声音都被混杂在了风中,并不能具体听个明白。
不知是不是出于心理作用的影响,李弘竟觉这其中好像有万千道指责的声音蜂拥而来,像是要将他给溺毙在海潮之中。
而他置身中间无力挣脱,只有这一层层的海浪让他胸口发闷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来。
下一刻,他便觉自己眼前一黑,直接往前倒了下去。
“太子!”
“太子殿下!”
时刻留意李弘表现的东宫官员连忙冲上前来,“医官!快传医官!”
天子都还未醒来,太子又当庭晕厥了过去,又引来了好一阵的兵荒马乱。
得亏天皇和太子的病症多年来都有专人看诊,也都养出了绝高的心理素质,否则还真不知道会是何种场面。
但即便如此,神医也不是万能的。
无论是急火攻心引发风疾加重的李治,还是先天体弱引发肺病的李弘,都绝对不是一个好医治的病人。
所幸,还有天后和安定公主能在朝中把控局势。
……
在这个等待中变得越发漫长的时间里,黄昏的暮色取代了原本天穹上湛蓝发亮的颜色,又一点点没入更为深邃的幽蓝长夜之中。
前朝的含元殿前,这些官员各怀心思和衣而睡,也有不少人还因白日变故了无困意,朝着北面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在大唐宫闱内苑之内,频繁走动的宫人还未停歇,连带着的,还有四处戍防的甲兵踏步而过的响动。
而在整座长安城中,难以入眠的更不知有多少户。
“太平去睡了吗?”李清月拾级而上踏入紫宸殿中,就听到了母亲的发问。
“我先将她送回去了,都等到后半夜,她是真撑不住了。”李清月答道,“有婉儿和她作伴,阿娘不必担心。”
“那就好,先让她回去吧。”武媚娘语气里有几分唏嘘,“现在,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这里。”
陛下的风疾简直像是悬在皇位之上的一把利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虽说这好像是一件谁都提前做过准备的事情,但若当真到了皇位交替的时候,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够保持岿然不动。
武媚娘也不例外。
不过当女儿站定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已越发确信,无论这长安城中随后的情况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她都有将其应付过去的底气。
也就是在此时,她忽然听到了内堂之中的一声惊呼,打破了此刻的凝重等候。
那是一声——
“逆子!”
……
李治猛地惊醒了过来。
但若说这是惊醒可能又有些不恰当。
那实在是一段很长又看不太分明的梦境,让他有一瞬差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像是经过了相当长的跋涉。
以至于醒来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从最为危急的情况下被抢救过来,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和无力。
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他的思绪又重新被拉回到了昏倒之前,于是下意识地喊出了那一句“逆子”。
可他显然并不在朝堂之上。
举目所见是一片熟悉的昏黑,仅有一点闪动的火光能让他约莫辨别出一点光感,让他确认自己还没到失明的地步。
也总算,还有一只对李治来说熟悉又可以信赖的手,在此时握住了他。
“入夜了?”李治费力地开口。
这一次正儿八经地出声,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嗓子哑得吓人。
好在回应他的那个声音依然沉稳,也自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陛下已经睡了将近一天了,所幸孙神医深知陛下病灶,还是将病情稳定了下来,只是您千万不能再多动怒了。”
李治指尖一动,面容当即紧绷了起来。
不动怒?他如何能不动怒!
那一声“逆子”,便是昭告着他在醒来的第一时间,也想到了太子干出来的那些好事,只恨不得将之前没能来得及说出口的训斥都给继续骂个痛快。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栽培太子能失败到这个地步。
可想到自己这个病灶日深的情况,李治终究还是在几次沉重的呼吸后慢慢平复了怒气。
“好,我先不动怒。”他费力地憋出了一句话,又停顿了许久,方才继续问道:“宫中的情况如何了?”
天皇忽然倒下,绝不是寻常的事情,他必须知道当下的情况。
他的这份迫切,让他在并未第一时间得到答案的时候,又多喊了一句:“媚娘?”
武媚娘的目光淡淡地落在李治的脸上。
这应当不是她的错觉,李治此刻话中的底气,大约是因先前受到的打击太大的缘故,比起此前见过的任何一刻都要少得多。也或许是因为刚被孙思邈自重症边界上拉回来的缘故,在眉眼间已浮现出了几分淡淡的死气。
这也让他远比任何一刻都还要依靠枕边人的助力。
但奇怪的是,在她心中对于李治的怜悯早已又削弱了一层。
她也说不好这到底是因为权力的侵蚀之下,让她愈发不必依靠于陛下,还是因为觉得他对弘儿和阿菟的区别终究遭到这样的打击,实在有些可笑。
又或者那是因为经历的一场场变故中她已经越发看清了李治的本性,对于这份夫妻关系也随之做出了愈发冷静的审视。
只有这份始终未改的同盟关系,让她还能以关怀备至的语气回道:“您别担心,官员都先被扣押在宫中,我让安定和凉国公稳着宫城内外的局势,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方才陛下醒来的消息,我也已让她通知前朝了。
李治闻言轻轻颔首:“该当如此。”
以兵力威慑实属必要。
太子能被这些世家势力裹挟着做出上书联名之事,也难保不会在天子病倒的时候再度被这些混账玩意“挟持”着坐上皇位。
别管有安定这位大将军在朝中,他们的这等算盘到底能不能够实现,总之,若是再来一次上官仪之事,李唐的脸面真是要丢光了。
而倘若真能让他们侥幸得手,让这样一个耳根子软的太子成为下一任皇帝,只怕先后两任帝王对于世家予以打压的行动,都将在这位接任者的手中化为泡影。
到时候,李治哪有颜面在地下去见自己的父亲!
好在,上苍没能给他以一个健康的身体,却并未薄待于他,没让他在这场突发灾劫中直接倒下去,还给了他以拨乱反正的机会。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和地发问:“太子在何处?”
宫城前朝都有人稳定住局面,那么太子是什么表现?
寄予在这个儿子身上的厚望,让他在心情平复下来几分后,又难免还有几分希冀。
希望能从身边人口中听到,太子在看到父亲倒下的一幕后当即觉悟,和那些只想永葆富贵的世家划开界限,要么直接撕掉那封请愿的奏书,要么直接在殿外请罪。
他无法不这样去想。毕竟,那是他和媚娘的第一个儿子,也是他视为储君十六年的儿子。
所以再如何在盛怒之下说出那句话来,他也还存有最后的一点侥幸,希望能从太子的表现里看到挽回的余地。
可他听到的却是:“他在含元殿里站了半日然后病倒了,还没醒来。陛下这边的情况有所好转,我一会儿便让孙神医过去看看。”
李治胸口一闷:“他病倒了?”
“是。”
李治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好,好得很。
若是换个时间他收到太子病倒的消息,他或许还会慈爱之心当场发作,直接冲到李弘的面前去,看看太子的病情如何。
可在他刚刚犯错,还是这样一出大错的要害关头,无论他到底是不是体弱多病到了这个地步,李治希望看到的,都是他能迎接风雨的样子,而不是这个病倒的答案。
在此等大错面前毫无一点承担住后果的心性,反而在那些处心积虑之人的利用下变成了一把用之即折的刀,绝不是国之储君该当拿出来的表现。
天后的这句回应,真是以异常干脆的方式斩断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也不能再有所犹豫了。
也对。身为大唐天子,他根本没有一点犹豫的机会。
“媚娘,摒退宫人,我有几句话想跟你商量。”
他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但站在他面前的人却能看到,当这句话说出口的那一刻,李治全身的发力都像是在对外界传递出一个信号——
他已做出了一个,固然艰难却也必须做出的决定!
还带着药味的紫宸殿很快被关上了一扇扇门窗,只剩下了天皇天后在屋中。
重新走回来的武媚娘坐在了床边:“陛下想说什么?”
李治疲惫而坚定地答道:“我想换一个太子。”
室内的寂静,让李治在说出这句话的下一刻,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能清楚地传入两人的耳中。
但也只是一刹的安静而已,他就已继续说了下去,像是生怕有人一旦出声打断,就会让他撤回这个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
“我曾经在想,自己绝对不要像是阿耶一样,和自己的太子变成最后那等陌路殊途的样子,所以我虽然喜欢贤儿的聪慧,也绝不会让他受到的待遇僭越到太子之上。可我没想到,就是这份偏爱,让弘儿越来越不知所谓!”
武媚娘没有应声。
她觉得非要说的话,李治的偏爱可能并没有让李弘得到足够的安全感。可这又归根到底源自于弘儿的能力不足,并不是所谓的待遇高下就能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