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这个问题的思量,好像只在狄仁杰的脑子里过了很短的时间,娄师德就已看到狄仁杰将一把剑拍在了桌案上。
那是一把——安定公主的佩剑。
当日右相和狄仁杰前往河南道巡查灾情的时候,安定公主便将这把剑送到了右相的手中,而这一次,狄仁杰和娄师德二人前来此地周转军粮也作为后援,安定公主依然将这把剑交到了他们的手中。
那是安定公主在告诉他们,在必要的情况下,他们能以她的名义行事,越权调度府兵。
也想必,安定公主在将这把剑交托到他们手中的时候,就并不希望他们只是按部就班来办事。
而在方才的信使告知中他们也知道了,高侃宁可受到铁勒以太子的性命对他们做出威胁,也要保住士卒的性命。
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他们去救吗?
狄仁杰缓缓开口道:“宗仁,我们先分析一下那路特殊的敌人。”
娄师德自年少之时就有才思敏捷的美誉,狄仁杰在并州任职期间就已展现出了在评判政务卷宗之时的眼力,现在既然必须要救,那么他们就必须谋定而后动,绝不能草率行事。
“你在扬州任职期间,参与过平定当地的流民山匪叛乱,论起军事这方面我不及你,但我们姑且不从军事上来分析。”狄仁杰的目光沉静而犀利,“我们来看人心。”
他问道:“从太子和高将军为何会分开,又各自落入困境来说,这是由谁促成的?”
狄仁杰这个重点抓得相当要紧。
被高侃派遣出来的信使,本就是军营之中的高层军官,也是高侃认为最不可能直接叛逃的人,将高侃自领兵与太子会合到和铁勒两军对峙的情况都能说得很清楚。
也自然能被聪慧之人察觉蛛丝马迹。
娄师德顿时目光一凛:“阿史德元珍。”
他的表现太刻意了。
一个理智而才学出众的人,还是一个对于边境情况了如指掌的人,根本不可能因为太子决定了找人,就对他怀有多么深厚的敬佩尊重。与其说是他选择了为太子效力,还不如说,是太子成为了他的猎物。
但很可惜,高侃本身的长处在临阵交战,不在这种人事变动上的品评分析,便没留意到这个特殊的信号。
此人也只抓住了这仓促之间的时机做事,根本没打算拉长战线,便也无所谓这等破绽。
再加上,东。突厥的反叛也因为其首领阿史德契骨的表现,看起来毫无预兆可言,便更容易让人放松了警惕。
但被狄仁杰先一步抓住了这个解谜的绳索,一切就很清楚了。
算起来,也确实是那批东。突厥人最有机会办成这件事,又在将李贤拿下之后领兵折返,蹲守在了郭待封的必由之路上。
狄仁杰继续说道:“第二个问题,若真是东。突厥人杀了郭待封的话,他们现在有机会直接凭借着万余兵力进犯边地,为何不做?他们又为何不打算直接将太子作为人质,而是将其送给了铁勒?”
娄师德沉吟须臾,答道:“因为他们图谋甚广。”
铁勒多滥葛部驻扎之地,曾经是属于东。突厥的领土,距离当年的突厥牙帐并没有很远。这意味着,他们若想复起,就需要从这里重新召集曾经的部众。
此外,东。突厥内部恐怕并非人人都要反唐,若是以突厥兵马大举南侵,直接成为唐军的首要进攻目标,对他们来说有害无利。
他们起事很快,行动却需要稳。
从长远的角度分析,他们杀了郭待封,确保铁勒人能解决掉高侃,就已经足够了。
接下来,就应该先看唐军和铁勒之间起冲突,再从其中收取渔翁之利,重新在塞外站稳脚跟,发展他们的突厥部落。
“那么,若是我们再在此时派遣一路援兵北上,东。突厥会不会阻拦?”狄仁杰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娄师德答道:“若是边境戍防一塌糊涂,都被打乱了阵脚,他们或许会忍不住抢夺一批物资而后远遁,但现在对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其实是等。”
高侃手底下有多少东西,阿史德元珍必定心知肚明。
这才是为何他们必须要杀郭待封,断了高将军的后备补给。
他们也必定知道,就算现在从并州都督府、单于都护府派遣出人马北上驰援,也只是在赌一个近乎渺茫的希望。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恐怕他们非但不会出手拦阻,还会乐于见到,这些援兵和他们想要救援的人一样,都死在铁勒人的进攻之下,加深大唐和铁勒之间的矛盾。
可他们不知道,在有些时候,人的韧性不是能以简单的时间来衡量的。
娄师德当即拍板:“若是如此的话就好办了。我即刻前往单于都护府中高将军驻军的地方。都护府内其他地方是何情况姑且不论,起码那些兵卒还能用。”
这些人就算人数剩下的只有三四千人,也要远比临时凑齐征调的府兵好用得多,甚至能在必要之时做到与高侃的内外呼应。
但放在那些“旁观者”的眼中,却是高侃的部将在获知噩耗之后做出的莽撞行动,就算深入漠北草原,只怕也只有送命一个结果,为何不能放任他们行事呢?
这些府兵一走,还能让他们有机会对单于都护府做出种种安排。是带人撤走也好,是再趁机留下后手也罢,总归都有其操作的余地。
娄师德果断地说:“由我亲自带着这些人北上。”
高侃能在必要的抉择中放弃太子,他也能放手一搏!
这些支援的士卒也需要一个能承担起指挥责任的人。
而若要算起骑射工夫,他虽不能跟武将相比,但也没到拖后腿的地步。
这便是他该当去做的事情。
他朝着狄仁杰看去,语气诚恳:“有你这个不会被人所诓骗的人坐镇后方,我也要放心得多。我相信,你若是收到我需要支援的消息,也会知道做出什么决定更为合适的。”
这句话,对于并未共事太久的两人来说,真是一句很重的承诺。
若非狄仁杰知道,现在不是他们有这个工夫客套的时候,非得为这一句,和娄师德喝上一杯。
但现在他说的却是:“我看光是你带兵出征不够。突厥人的想法我们大概能猜到,那铁勒仆固部的想法呢?”
狄仁杰思索了片刻,继续说道,“若按照高将军让阿史那将军传讯之时所说的那样,仆固部大有可能会选择救援。但对于长年处在羁縻宽松环境下的仆固部能否全然相信,还是未知之数。”
“传讯长安,再由长安发兵,大军推进起码也要月余时间,这其中的变数太大了!”
这是一句相当客观的真话。
狄仁杰摩挲着那把就摆在他面前的宝剑,眼中闪过了一抹决绝之色。
他在考虑的,其实不仅仅是仆固部,还有草原上其他受到大唐约束的都督府。
这些人甚至不在高侃紧急传讯的范围内,却势必会很快收到唐军出事的消息。
若是突厥人真抱着渔翁得利的想法,也必定会将这些消息给扩散开来,让局面越乱越好。
必须还有一支队伍,能以更快的速度加入到前线战场之中,以确保能在关中重定主将并抵达此地之前,将一部分作乱的隐患给打击下去。
娄师德听懂了狄仁杰的话,当即将目光转向了舆图之上。
“以进军的速度来说,要最快抵达多滥葛部所在,还有一个地方的人和我们现在的位置相差无几,只是差了报信的时间。”
他伸手指向了那头,总算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庆幸。
因为那里,正是安定公主所统辖的安东都护府!
大唐可用的将领有不少人都在那里,宣城公主也在那头。
当安定公主的佩剑和狄仁杰的分析被一并送到那里的时候,那头也更有机会以最快的速度出兵平叛!
甚至那一路人在抵达多滥葛部之前,会先经过仆固部的地盘,倘若那头也怀有异心的话,正好能够将他们给震慑下来。
在得出这个结论的瞬间,那把已然摆在他们面前的佩剑,让本已置身于风浪之中的狄仁杰和娄师德,都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庆幸。
他们绝非处在孤立无援的状态之中!
狄仁杰转向了那些报信的信使,“我想劳烦你们分作三批,一批随同宗仁前往调兵,一批前往辽东报信,另外一批随同我们这头的人一起前往关中。如何?”
那为首的信使应道:“理当如此。”
他们当然没有意见。
身在并州都督府的狄、娄二人没因为事情的难办就舍弃他们的高将军,反而在抽丝剥茧之间将当前的局势分析了个明白,对于他们这些接连疾驰奔行半月有余的人来说,简直是一出意外之喜。
沿途之间对于高侃安危的担忧,半道惊见郭待封尸首的惶恐,也都因为这些有条不紊的安排,暂时平息了下去。
“那就办事吧。”娄师德直接起身点起了人,“并州这边早已备好了后续的补给,正好在此时派上用场。”
随着娄师德的下令,自此地为中心一批批人手各自朝着目的地快速进发。
即将先一步北上的府兵和后勤兵马点齐了五千之数,连带着押运的军粮武器一并动身。
胜州、云州、朔州相继收到了狄仁杰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点齐了境内可用的兵将,巩固边防沿线。
河东道、关内道有司相继收到军情疾报,虽因并未得到出兵号令不能擅动,但在狄仁杰的建议下,他们必须做好随时调兵的准备。
军情则以沿途百里加急的方式继续朝着关中传递。
而另有数匹快马朝着安东都护府的方向而去,为首之人背负的,正是安定公主的那把宝剑。
但狄仁杰现在仍不可以休息。
娄师德亲自领兵支援高侃,意味着他狄仁杰需要继续留守后方评估局势。在真正的主事人到场之前,他不能有任何一点懈怠。
或许唯独的喘息时机,也便是在此时人手都已被分派出去的时候。
谁让他所知道的军情也仅有如此而已,他们商定做出的应对也都还没有得到相应的回复。
可在这暂时的“轻松”里,狄仁杰终于能够暂时脱离开战局去考虑的,却不是什么简单的话题。
他望着面前已然空无一人的书房,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要命啊。
一个曾经被敌军俘虏过的太子,哪怕侥幸被救援了回来,真的还能去做太子吗?
边地的羌胡都会知道,这个大唐王朝的继承人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倘若继位做了皇帝也只会更容易被人所拿捏罢了。
将脸丢在了外面,除非他能一鼓作气歼灭敌方,再打出一场场不可能取胜却最终赢下来的战事,否则,脸面已失,就不是那么容易找回来的。
可接连更换太子,第一位太子在被废后因谋反罪被杀,第二位太子被废后于襄州病逝,第三位太子现在又成为了铁勒人的阶下囚,就仿佛这太子的位置上有什么诅咒一般,又当真是一件好事吗?
在边境正处动乱之际,狄仁杰仿佛也能看到,这大唐的王朝也正处在风雨飘摇之时。
陛下一共七个儿子,死了四个,被俘虏了一个,被排斥在政坛边缘一个,唯一剩下的周王李旭轮又并不像是能够被扶持起来稳定朝局的人。
比起太宗陛下当年的继承人之斗,竟然还要麻烦得多。
反倒是天后和安定公主,在方才他与娄师德的商议里,都已被默认成了他们后方的支柱……
狄仁杰只能迫使自己去想,无论这山雨欲来的局面到底会发展到何种地步,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击退外敌。
内部的政斗会演变成何种模样不得而知,但起码,绝不能让五胡乱华的惨剧再一次在这中原大地上发生!
三百年的教训犹在眼前,甚至就在隋末乱世还有突厥和薛延陀的入侵,任何一位获知军情的官员都不敢有丝毫耽搁,只想着一定要将这出军报再快一点送到陛下的面前。
再快一点也不为过。
但就算加急到此等地步,这出军报进入关中,也已入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