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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夏日蝉鸣拖延出的尾音,在这一日被一阵急促到近乎焦躁的马蹄声所打断。
“报——边境疾报——”
带着军情疾报标志的信使自进入关中就一路畅通,直走龙首原之上的蓬莱宫而去。
这一道道为了让宫门城门开启的高声传讯,让信使抵达宫中的时候,天皇天后和安定公主都已等在了紫宸殿中。
李清月也当即敏锐地意识到,随同信使前来的还有两人,自打扮和神情来看,比起寻常的驿卒,好像更像是边境的士卒。
在踏入此地后的第一时间,他们便将近乎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她,俨然是认得她的身份。
她在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测。
倒是李治的声音先一步打断了她的思绪:“军情如何?”
距离李贤自关中出发,已有将近三个月了,在此期间并未有消息传回,显然也很寻常,谁让李贤所去的多滥葛部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李治心中虽有担忧,却也因心存一份对太子未来局面的希冀,心情还算平顺。
可当这军情疾报的马蹄声响起在关中境内,直逼蓬莱宫而来的时候,他却忽然被催快了心律,生出了一番不妙的预感。
这报信的语气实在不像是来送捷报的,反而……
反而像是北方出事了的信号!
夏日到来的湿热之气,让李治在半月前又有风疾加重的趋势,当先一步受到影响的还是他的视力,以至于这份由狄仁杰写成的军报先被送到了安定的手中,由安定念给他和天后来听。
在他还能隐约看到的画面里,安定从那信使的手中接过了军报,快速地展开,随后……随后似乎从她那头发出了一声抽冷气的惊声。
“如何了?”李治的手在衣袖之下已慢慢攥紧成了一团。
李清月努力让自己以尽可能平静地语气回道:“狄仁杰奏报,自太子和高将军出兵越过沙碛后分兵而行,以高将军为中军诱导敌人来攻,由另外两路进攻敌后。太子并不随军旗而走,带领四百精兵跟随在东。突厥的队伍之中。”
“但此分兵之计并未成功,如今的情况——”
“东。突厥兵马失踪,疑似叛变,太子为多滥葛部所俘,正在围困高将军的铁勒大军之中。高将军迫不得已,放弃受人质威胁,不公开承认太子被俘一事,继续阻挡铁勒兵马……”
李清月甚至还没念完,就已用眼尾的余光朝着李治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这位大唐的天子纵然端坐于上首,也实不难看出一派摇摇欲坠的模样。
若非那只已然紧握的手被他按在了桌案之上,支撑着他的身体,他仿佛要在下一刻就这么直接倒下去。
李治的眼睛出了大问题,耳朵却没聋。
所以他相当清楚地听到了那段,对他而言简直有若晴天霹雳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
她说,太子……被俘?
太子怎么会被抓呢?这显然是个从未出现在他构想之中的情况!
在李治对于战局的预测中,他的太子合该带着那些充沛的兵力和武将,将只敢南下劫掠的多滥葛部打得服服帖帖,派遣出使者来向天皇天后请罪,自此再不敢有所冒犯,而不是忽然变成了什么阶下囚徒!
可书写军报的人绝不可能拿这样的事情来跟他开玩笑,念出军报的安定也难掩话中的惊讶与震动,那便……分明是真的。
一想到这种难以置信的结果居然出现在了他的儿子身上,还与他此前的想象,形成了这等天上地下的差别,李治便觉自己的脑海中一阵轰鸣作响,让他险些要听不清李清月的下一句是什么。
在这一刻,他甚至难以克制地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只要他一个松手摔倒下去,让风疾的头疼主宰了他的躯壳,是不是等到重新醒来的时候,他就能够听到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情况,不必面对出兵北伐的失败和太子都沦为俘虏的可怕局面。
但在这阵涌起的混沌之中,却先有一个清脆的声音穿过了他的两耳轰鸣,抵达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只茶盏,被“砰”地一声摔碎在了他的面前。
瓷片摔得四分五裂,最近的一片骤然弹射而起,直接擦过了李治的手背,划出了一道血痕。
负责传信的信使惊恐地朝着动静发出的方向看去,不敢相信他们居然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安定公主的话才正说到一半,天后便忽然一把抓起了手边的茶杯拍案而起,直接朝着天皇陛下的面前狠狠地摔了过去。
这甚至不是她因为战事有变的愤怒而砸错了方向,而分明是有意为之。
“陛下最好不要直接发病晕过去!”
武媚娘的声音冷得出奇,也根本没有一点关心李治病情和伤势的意思,反而像是一把利刃,径直朝着李治试图躲藏起来的真身一刀剖刺了下去,“由贤儿出战难道不是您自己的选择吗?那您有什么资格对这战报有所逃避,合该好好地听个清楚!”
这“好好”二字被她念得尤其之重。
在这一砸一喝之间,李治甚至难以去留神自己手上的伤势,只目光发直,怔怔地望向了武媚娘所在的方向。
天后在信使面前根本没给他留一点脸面的表现,让他只觉先前的种种陌生情绪又再一次山呼海啸地扑面而来。他已经看不清她的面容,却完全能够想象得到,那上头到底是怎样的神情。
她在怨他的不听劝阻,气他的独断专行。而她话中直指要害的训斥,也正催动着他的自尊和心气,使他不得不极力在那一阵天旋地转之中保持冷静,绝不能就这么倒下去。
可他却觉得,自己已在这一刻被拉紧成了一根弦,只需要再有一点力量就会被崩断开来。
他也难以遏制地去想,倘若太子被俘的消息并不仅仅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而是出现在了朝臣,乃至于天下人的面前,到底会掀起怎样的狂风骤雨!
——这当然是一条瞒不住的消息。
不错,他确实不能直接这么倒下去。
李唐的太子已被人所俘虏了,李唐的天皇陛下就更不能因病弱的缘故倒下去!
“继续念。”武媚娘朝着李清月说道。
李清月点了点头。
李治便听到了后面的话。
“高将军一面守营僵持,一面派出了两队人马,让阿史那将军通知仆固将军会合,另寻人南下求援。”
“但求援的信使在路途之中,见到了郭待封将军为人所杀,后援兵马——全军覆没。”
“……”
一瞬间,李治尝到了喉咙里浓重的血腥味。
第251章
长安城的暮鼓敲响在百姓归家之时。
但在这些移动的人流之中, 还有一行自宫中行出的侍从正在疾奔。
契苾何力刚在家中坐定,就听到了有人到访的通传。
那上门报信的士卒来得匆忙,还因已抵达的暑热之气满头是汗, 却丝毫没有停息地说道:“凉国公,陛下急召。”
“怎么回事?”契苾何力忽然心中一紧。
“我等也不知,”报信士卒老实答道, “只知道监门卫都被派出来通传了。”
今日军报抵达长安的消息,以他在军中的地位自然知晓。
若这是一出太子大胜的好消息, 未免来得早了一些,也绝不会需要他在这个时候入宫。
若这是一个坏消息……
这就不能不让人想到当年西域万骑折损于天山以北的时候, 也是陛下忽然急切地将军中的顶梁柱都给召唤到了面前。
只怕太子的这次出兵, 是出了大问题了!
但当契苾何力自府中快步跟出的时候,他却发觉,不对, 并不仅仅是他得到了上门的传召。
周遭的官邸之中,急忙套上了官服便已出门来的, 并不在少数。
抵达蓬莱宫外时,契苾何力也更加可以确信, 今日的这一出,简直像是一场直接被提前到傍晚的朝会!
甚至还有在友人家中被一并找来的,只能先穿着其他官员的衣服应急,或者干脆就先穿着便服。
打眼望去,真是从没见过这么混乱的场景出现在含元殿上。
他和同样抵达此地的刘仁轨交换了一个眼神, 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一种局势有变的肃然。
紧急提前的朝会, 对于运转有度的朝堂来说, 完全就是一个对规则的破坏。只有到了迫不得己的地步,才会搞出这样的一幕来。
北方的战事……
到底怎么了?
聚集在此地的朝臣就算还有对局势没那么敏感的, 在眼见带头的数名官员都相继做出了这等严阵以待表现后,也个个都端正着神情静默而立,直到二位陛下终于会同安定公主一并抵达了此地。
可当有人以小心的姿态朝着上首看去,试图先一步从陛下的神态中看出急召群臣议会的缘故之时,却险些因自己看到的一幕而惊呼出声。
这位李唐天子脸上所呈现出来的颓废失神之色,当真是太重了。
如果说往日他还能以疾病的缘故,让人觉得这种日渐疲弱的表现,是因头风导致的,可到了今日,却以一种绝不容忽视的方式展现在众人面前——
那就是他自己,在以一派有失仪态的方式登上了朝堂。
在他的神情和姿态中展现出的大受打击模样,竟让人险些忘记了,他今年也不过才四十五岁。
四十五岁,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其实还正处在鼎盛的年纪。
但对于李治来说,却已至暮年了。
他好像……突然老了几岁,与他决定了由太子北讨铁勒、出征送行之时的模样,简直是有着天壤之别。
这样的变化让人险些不曾留意到,在他的一只手上还裹缠着纱布,像是刚刚受了点什么伤。
可对于几乎是被人推着来到此地的李治来说,他又如何还能拿出一个帝王应有的体面呢?
那盏摔碎在他面前的茶杯,迫使着他继续往下听着那战报,然而念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武器对着他一刀刀地往下割肉。
被他亲自选定为主将的太子,在狄仁杰的分析之中,应当是中了突厥的捧杀之策,和高侃分兵而走,却直接变成了蛮夷的囚徒。
被他指派为太子副手的高侃,确实如同英国公在临死之前所说的那样,只可为将不可为帅,现在也被困在了漠北草原之上,还不知道能不能够坚持等到狄仁杰和娄师德的救援。
而被他选作太子后援、押送军粮的郭待封,根本对不起他名字里的“待封”二字,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敌军的手里,让大军失去了后备的军粮。
若非并州都督府还有狄仁杰在进行有条不紊的指挥,又若非娄师德快速决定出兵支援,顺道联络安东都护府配合作战,只怕等到朝廷在关中收到了消息才做些什么,早都已经晚了。
方才下达召集百官诏令之前,天后劈头盖脸的那句痛骂犹在耳边。
“我没劝过你吗?朝臣没劝过你吗?阿菟也劝过你!谁都在说,贤儿根本就不是统兵指挥的材料,可你非要觉得,这些劝阻都是在跟你争夺权柄,那么现在你为何不能自己上阵杀敌,将儿子给救回来!”
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