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实力已然今非昔比,但大唐呢?
如今主持四方战局的已不是李靖李勣这样的凌烟阁名将,不是苏定方这样的后起将领,而是一位大唐的公主。
连太子尚且在进入草原之后如此狼狈,更何况是公主!
现在他们合该先破唐军,而后——
大举南下劫掠一番,为今年的冬日,甚至是明年后年的冬日都做好充足的准备。
……
草原之上的战鼓被敲响了。
对于这些铁勒人来说,他们的骑兵作战往往并不需要那等复杂的军阵,也大多依靠着号角便能发起冲锋的信号。
但今日,他们先拿出了以唐人血肉祭旗的正经誓师发兵,也无妨再正式一些,来进攻这营垒!
那铁勒首领甚至亲自操起了那牛皮鼓的木槌,在喝了一口烈酒助兴后,狠狠地一槌砸在了鼓面之上。
这步步紧逼的鼓声便这般朝着对面的唐军营地袭来。
然而在他们对面的唐军却并未被这等野兽一般的做派所恫吓住,反而各自举起了武器,做出了迎战的准备。
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眼前还闪动着一幅血腥的画面,正是方才高侃递出了望远镜后让他们看到的。
而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耳朵里,除了隆隆作响的鼓声之外,也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回荡。
“这些铁勒人对于太子尚且不会心慈手软,对于你等,只怕连割肉烹煮都做得出来。太子被俘,罪责由我来挑,但此战若败,诸位与我同死。”
“我等兵甲仍在,食水还足,又有外援将至,合该奋力血战,一争生路!”
“随我应战!”
高侃若在此时说什么反败为胜,这些士卒未必肯信,但他将全营士卒的生死全部捆绑在了这架已被拆散了一角的战车上,却还依然有人愿意为了保命而填补上这一角的空缺。
大唐连吐谷浑都不会放弃,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出征在外的府兵。
他们还有迎来救援的机会。
除非援军已彻底没有了到来的希望,否则他们为何要束手就擒。
难道他们甘愿变成铁勒人的盘中餐吗?
当然不是!
而当这些试图搏命求生的士卒朝着高侃望去的时候,他们更是看见,这位将军已是亲自提剑站在了最前头,绝无用他们来拖延时间保住自己性命的想法。
阿史那道真不在此地,他也直接让自己的亲卫顶上了各个方向的指挥。
不仅如此,还有一路最是特殊。
当先一步冲过箭雨的草原部众抵达营寨之前的刹那,一列骑兵忽然自营中疾驰而出,朝着方才李贤被送去救治的方向而去,试图穿过敌军浩荡来袭的浪潮,直冲敌营后方。
他们也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敌方的拦截。
不过,铁勒人的箭矢打造技术远没有中原精良,在先前的几场交战之中也已经消耗了过多的弩箭。
在这突如其来的精兵冲营之中,他们能做的不是以箭雨拦截,而是以骑兵对骑兵。
“给我将他们拿下!”多滥葛首领厉声高呼。
但他回头之际就看到,几乎就是在铁勒的精锐骑兵做出调动的时候,另有一队更为精锐的骑兵自唐军营中飞纵而出,却并不是去支援前者,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朝着另外一头的联军而去。
那个先前叫嚷着要以太子祭旗的铁勒人,被多滥葛部首领训斥后,只觉自己的面子实在挂不住,直接冲在了最前头,也刚凭借着士卒的配合,躲过了唐军的弩箭阻击,就在这一刻迎来了这一队精锐的铁骑。
这个“更为精锐”,只有像他这样距离更近的人才能看出端倪来。
唐军之中为数不多的明光铠都被装配在了这支骑兵之中,只求能让他们在面对敌军的明枪暗箭之时,坚持更长的时间。
而无论是他们所骑乘的战马还是他们本人,都在后备军粮未到的时候,得到了充足的食水供给,为的正是此刻能以绝对饱满的体力,和敌方展开激战。
当腾跃的战马冲到那铁勒人跟前的时候,他甚至没能来得及让兵卒在前方形成足够坚实的屏障,就已觉得自己的脖颈突然一痛,而后那颗头颅便已随着斩马刀的挥动直接飞了起来。
只一个照面,他就已被这摧枯拉朽的进攻给击杀在了当场。
紧随其后的一道道刀光,则像是裹挟着唐军被围困多时的愤懑情绪,一并被爆发宣泄了出来,直取面前的敌人而去。
配合生疏的联军队伍,对于跟随高侃作战多年的精锐骑兵来说,简直是从头到脚都充满了破绽。
于是在最开始的这一道进攻没能被拦住之后,更是被这些来回冲阵的骑兵给搅得一团乱。
而当多滥葛部的援兵抵达的时候,这些骑兵只有十多具尸体倒在这里,却没能被全部拦下。
“该死!”多滥葛首领面色愈发阴沉。
他拿捏着唐军的一项弱势,甚至将李贤当做了增进士气的工具,高侃又何尝不是在对着他的短板动手。
一个长期和北地胡人交手的将领显然很清楚一件事,若是他一味防守,拖延时间等待救援,反而有可能让自己落入艰难处境之中。
与其如此,还不如主动出击,试图打乱这头的配合。
这一路骑兵没将主要目标放在杀伤之上,而是冲着击杀联军各方首领而来,对于他这一边的士气显然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也让他虽未出现在遭到袭击的那一头,却也完全能猜到,损失了首领的那两路到底对他会有何种怨言。
好在……
“唐军这样的伎俩根本就玩不了多久。”
在撤兵回营后,多滥葛首领便朝着找上门来的众人说道。“你们难道没看到吗?方才的声东击西之中,先一步当做诱饵的唐军根本没能回去。”
那些做出营救太子假象、迫使铁勒调兵拦阻的骑兵,在那等近乎全力的围剿面前,哪里还能摆出游刃有余的架势。
他们原本……就没想过还能活着回去。
也确实没有一个人还能回到那头的营地之中。
而是在奋力杀死了一个个敌军之后,随同自己的战马一起,倒在了战场之上。
炽烈的日光晒在高侃的盔甲之上,将额上闷得满是汗水,径直顺着鬓发滑落了下来。但或许混杂在其中的,还有在听到一个个阵亡精锐名单之时落下的眼泪。
可他很清楚,现在不是他该当为此捶胸顿足懊恼的时候。
这些精锐骑兵为他们争取出来的时间相当宝贵。
不错,他确实没有那么多的兵卒能再用来这般牺牲,但别忘了,对面的那些人,也没有那么同心同德,甘于牺牲!
“床弩整备得如何了?”高侃抹去了侧脸上的濡湿痕迹,回头问道。
除了在撤军进入这座营垒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动用过床弩。
一来在草原之上的交战,要想找到使用这等重型弓弩的机会,实在不太容易。
二来,高侃的军备物资中,大型弩箭的数量并不算多。
那本是留着进攻铁勒营寨所用的,完全可以等到后方的物资补给中带来,现在可以说是用一支少一支。
为了将其用在紧要关头,高侃也始终将其扣而不发。
但现在,是让它们一鼓作气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在他的视线之中,那些撤兵而回的草原胡人不过休整了短短一个时辰,便已重新呼喝着口号杀奔而回。
人数的优势在这出进犯中显得格外鲜明。
而在唐军的那头,高侃抬手之间,密集的箭雨指向了多滥葛部兵卒大增的进攻方向而去,那些床弩却已在无声无息之间朝向了那些联军。
这一次他们对于唐军的骑兵冲锋是有了万全的准备,却显然不曾料到,高侃打算和他们换一种玩法。
一名年轻的士卒抱着手中的踏橛箭,朝着已被绞车撑开的弩车走去,在将箭扣入箭轨调整方向之时,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他在恐惧。
他怕这需要合数人之力才能催动,更换弓弦也相当缓慢的弩车,会因为他的操作失误而打歪了方向。
可一想到他已没有了犹豫的时间,否则便会让先前的骑兵牺牲变得毫无意义,他又飞快地将箭安放到位,对准了在他看来最有可能命中的方向。
“放!”
床弩扳机在这一声号令的同时,被一把大锤直接砸了下去,呼啸而出的弩箭直扑对面的“饿狼”而去。
这踏橛箭若是用在攻城袭营之时,甚至能够直接打进城墙之中,与其说是一支弩箭,还不如说,那是一支标枪。
所以盾牌与精兵拦得住策马袭营的骑兵,却绝对拦不住这样的一支箭。
那一支箭直接穿透了盾甲,依然不减前行之势,几乎在那一方首领的面前撞开了一条血路。
也还不等他为己方防守的严密而感到庆幸,另外一支同样瞄准了这个方向的弩箭就已经破空袭来。
他的畏缩不前也恰恰让他成为了一个静止的靶子,以至于那支精准度并不太高的弩箭竟是何其“幸运”地贯穿了他的胸膛,直接将他撞下了马来。
“中了!”那先前还在颤抖着双手的士卒顿时惊喜而呼。
他们射出去的箭打中了!
他没有瞄准错方向。
这凌空的重箭横渡,又让一位前来“占便宜”的铁勒部落首领将性命交代在了此地,也毫无疑问地能让联军的士气再打一道折扣。
只要能进一步分化敌军,他们所面对的压力就不会有那么大了。
但也几乎就在同时,他们听到了另外的一道号令:“退!后退!退到第一道壕沟的后面去。”
这毕竟不是真正的城池。
高侃也没办法凭空变出那么多的人来。
在取舍之间,他将一部分人手放在了瓦解联盟之上,对于另外一部分敌军来说,又何尝不是进攻的机会。
他们固然不像是吐蕃一般,还会以明显的标志来区分勇士和懦夫,但也自有一番作战之时的悍勇气势。
高侃已然身先士卒地顶在了最前头,却也很难阻止这潮水一般蔓延而来的敌人,像是毫不畏惧死亡一般冲了上来。
不错,他们的武器不如唐军精良,但要对付这一层的鹿角木和营寨栅栏也已是够了。
当其中一道屏障被先一步攻破,又难以填补上去的时候,高侃原本还因床弩得手而产生的庆幸顿时消失无踪,他也相当果断地下达了后撤一步的指令。
有两架来不及拖走的床弩,甚至被他直接下达了就地摧毁的指令。
眼看着所有的士卒进入后方的防线,各自领取新的箭囊守在壕沟之后,高侃方才松了一口气。
可在举目四望之间所见的伤亡,又让他根本不敢有所停歇地安排起了各方人员。
“将军,你的肩上……”
听到士卒的提醒之声,高侃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知道在何时,他的肩头多出了一支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