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掰断了箭杆,并未拔箭,以披风挡住了此处,在四面逡巡之间确定了铁勒兵马已重新退下,这才将军医叫到了面前。
眼看着军医以娴熟的技法处理起伤口,高侃的目光有片刻的恍惚。
自安定公主进入军中后,东都尚药局中专门栽培出了不少军医,如同改良的指南罗盘和诸多军械一般,被送到了各地的戍守队伍里。
在他面前的军医就是因那头的栽培,才能在处理伤势上更为熟稔的。
可陛下……好像从未将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放在眼里,只觉安定公主能够打胜仗,只是因为她擅长寻找最为合适的作战路线而已,这才觉得,太子也能办到安定公主做的事。
但对于真正处在战场前线的高侃来说,他能坚持在这里的每一步,都显然与那位真正的主帅有关。
这才是真正的军中栋梁啊。
“将军有伤在身,还是不要冲杀在前了,万一伤口扯开了,情况就不好了。”军医出声提醒道,打断了高侃在此时跑偏一瞬的想法。
他苦笑道:“你这话留到战后说也就算了,现在同我说有什么意义?”
难道他能在现在做个只动嘴不动手的将军吗?
或许他能做的,也只是在敌军暂时退去到卷土重来的这一点时间里,让自己暂时合眼休息一阵。
他也吩咐了身边的亲卫,一旦发觉情形有所不对,便即刻将他给叫醒。
事实上他可能根本不需要多说这一句。
操心着战场之上的情况,让他根本无法在此时真正睡着。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三日。
士卒并未继续往后退,却也始终蒙受着莫大的压力。
而作为主将的高侃,眼下的青黑之色已是越发深重。
随侍在旁的士卒看到,他难得在刚刚坐下来后便已直接倒头陷入了梦乡,传出了轻微的鼾声。
可忽然之间,一阵朝着此地而来的响动又将他给惊醒了过来,迫使他以最快的速度握紧了手中的剑。
“怎么了?”高侃厉声朝着那个方向巡查的士卒问去。
那头支撑起来的望楼既是士卒持弓点射之地,也是居高望远看清楚情况的地方。
那座扎了不少箭矢的望楼上接连更换了几次人手,但换上去的都是军中的老兵,对于敌情能够尽快给出一个判断。
可这一次有些奇怪,那头的消息没有在第一时间被几位传令兵陆续传到高侃的耳朵里。
哪怕——高侃已经听到,这一阵将他惊醒的响动中有着马蹄的震地之声,起码也有数千人之多,明摆着不是个寻常信号。
有多少人,哪一方的人,都该有一个答案的。
“到底怎么了?”高侃直接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走去,手中的剑被他握得更紧。
“援军……”一声惊呼忽然在望楼之上响起。
而后是一声更为分明的欢呼之声,自上而下地炸响在了他的耳中。
“我们的援军到了!”
高侃的脚步顿时停在了原地。
他眨了眨眼睛,仿佛有些不敢确信,那个对他而言急需听到的消息,会在此时降临在他的面前。
也何止是他,就连那些望楼之上的士卒也是在怔愣了一瞬之后,才确定了这个事实。
他们看到了那一列疾驰而来的骑兵之时,险些以为那是又一路铁勒兵马加入了队伍,但在看清楚那策马奔行在前之人身份的时候,他们又意识到——
那不是敌军,而是援军。
最为激动的一个哨兵险些从这望楼之上直接翻下来,好在还是有人拉了他一把,才让他顺势抓住了扶栏,朝着高侃大喊:“高将军,你快看那,阿史那将军回来了!”
阿史那将军回来了?
高侃甚至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话中的意思。
他也陡然明白了这援军何来。
回来的可不只是阿史那道真,还有与他同行的仆固乙突,都在此时赶赴了这方战场!
当他冲到了那一方壁垒之前的时候,便看见了对他而言何其精神振奋的一幕。
两千多……起码有两千多的骑兵,或许还要更多一些,正在朝着此地行来,哪怕是奔行在绿草茂盛的草原上,也掀起了一阵烟尘。
为了尽快和高侃会合,仆固乙突只能先和道真一起带着骑兵精锐而来,将其他参战的步兵丢在了后头。
正是这样的快速赶路,让他们总算在高侃几乎力竭之时抵达了这里。
这列鱼贯入营的援军简直像是一记最为有力的补药,吊住了营中本已岌岌可危的士气。
当阿史那道真站在了高侃面前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对方好像还长高了一点。
当然,这大概没什么可能。
“多亏你了。”高侃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虽未再多说什么话,但也已足够让人看出他此刻绝不平静的心绪。
“别的话我就先不多说了。”高侃喘了口气,试图让自己方才被突然惊醒而有些昏沉的头脑,重新回到清醒的状态,继续说道,“眼下我方骑兵占优,不能将填补来的人力用于继续死守,该用在别的地方。你看,这几日对面的盟军已有溃散之势,现在应当也已听闻了我军得到援助的消息,更容易军心大乱。”
“我手底下的骑兵损失过半,但剩下的那些,在这几日间都有好生休养,足以配合你们进攻。”
“那边——”高侃伸手指去,领着阿史那道真和仆固乙突来到了另一头的阵前。
“多年前,葛逻禄三姓和朱邪部联手,在西域发起叛乱,其中一部分早早逃亡天山以北的,来到了此地,投效在这一片铁勒人的庇护之下,凭借着其大姓重新聚集了人手,对于唐军的仇恨也比其他各支要重。但若能在下一次的两军交锋之时将他们先行解决,我们就有了正式转守为攻的机会!”
铁勒人并不擅长防守,在连日对唐军的进攻之中,也更加疏于对营防的修建。
对他们来说,最多再需要花费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便足够将唐军蚕食殆尽,何必再给自己的营地设置多好的壕沟藩篱。
可当唐军这边的冲阵骑兵足够,铁勒的步兵又没有那么多克制骑兵武器的时候,他们的这份懈怠也就变得尤其要命。
阿史那道真和仆固乙突率领着两队骑兵横跨战场而来之时,葛逻禄那一支铁勒根本没能做好多少准备。
他们方才收到了哨探传来的消息,知道唐军的援兵抵达,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唐军不是选择在这部分骑兵的掩护之下后撤,而是——
直接选择继续先前的逐一击破方针,以异常凶悍的方式前来砍下敌军的一只臂膀。
不后退,只进攻。
这就是高侃的选择。
顷刻间土崩瓦解的战场一角,让多滥葛部的首领朝着那头望去之时,脸色难看得吓人。
在这样的袭营面前,闻风而逃的,恐怕并不只是溃败之中的葛逻禄,还有其他被他以进攻大唐为名聚集到一起的人!
“我不是提醒您了吗?不能只加固自己这边的戍守。”
“你闭嘴。”多滥葛首领怒视着那个只有十来岁的少年。“你没有告诉我,你在拿到了人手之后,还带兵前去偷袭仆固部,直接将人推到了这里!”
他们真是太乱来了。
“难道您以为这只是因为我的缘故吗?”默啜冷笑了一声。“要不是您算是我东。突厥的合作之人,也算是我们的贵人,我何必在发觉对方直接起行此地时,直接带队来通知于您。”
“还有,我也该当提醒您一句,这些被您请来的各部兵马说是各自为战也毫不为过。他们除了能让您多些欣赏那位太子俘虏的观众,简直可以说是毫无用处。而我们不同!”
“我阿兄和元珍早已去解决另外一方大唐的援兵了,他们能在之前擒获大唐的太子,现在想必也已经得手!”
他话里话外只有一个意思。
只有他们东。突厥这一方,才配和多滥葛部达成合作,一起对抗唐军。
在他这强势的答复面前,多滥葛首领的语气也终于和缓了几分:“……你到底想说什么?”
默啜先前因为袭营不成的郁卒,早已不能在这张少年老成的面容上看到分毫,能看到的只是他此刻在乱局面前的临危不惧。
“请您尽快放弃这些没用的盟友。为此,做两件事。”
“一件,是以救援盟友为旗号,实则将他们推向唐军的援兵,消耗对面的兵力。”
多滥葛首领的目光一惊,不敢相信此前在送李贤给他时态度还算恭敬的少年人,会忽然展现出这等冷血的一面。
但对方此时的成竹在胸,又让他不得不相信,这确实是个对他来说最合适的结盟之人。
而若是真如他所说,他的兄长已拦截下了唐军的一路援兵,那么等到这条消息抵达,阿史那骨咄禄带兵折返的时候,士气大减的便是唐军那边了。
他不该觉得这些狡猾的突厥人是骗了他,而反过来该当庆幸,他还有这样的盟友为伴。
但他不知道的是,默啜在给他提建议的同时,已经不知道在心中将他骂了多少次了。
按照元珍的计划,东。突厥的几次出手,都应该将自己放在更为置身事外的状态下,以渔翁的身份得利。
谁知道,铁勒那群乌合之众根本没能和唐军打成鹬蚌相争的局面。
要是他不来通传,更进一步参战的话,只怕等到兄长回到此地,这边的仗都要打完了。
好在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也还能再进一步地为突厥牟利。
他朝着多滥葛首领说道:“将聚集在附近的突厥俘虏,再交还一批给我们,我会统领他们协助你作战。现在……”
他低声地说出了最后几个字。
多滥葛首领没有思考太久,就给出了回复:“好,我信你一次。”
疾扑敌营的仆固乙突和阿史那道真很快发现,他们起先的势如破竹攻势,变得比先前迟缓了不少。
那并不是因为他们自己在快速行军中消耗了过多的体力,也不是因为他们的对手突然有了还击的本领,而是他们的另一位对手拦截住了那些试图逃亡之人的去路,令他们不得不阻挡在唐军的前面。
一时之间,唐军本想掉头折返的路都被堵上了。
可那些在唐军凌厉攻势下四散逃奔的敌军,也根本没有重新凝聚起战意,而像是一堵难以发出攻击的肉墙,被唐军和仆固部的士卒不断地划开分拨到两侧。
“他们在搞什么!”阿史那道真心中暗骂。
这简直像是在借着唐军的手,清除掉那些扰乱军心的因素。
偏偏多滥葛部的首领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这种行为会让他失去其他的盟友。反正,等到这些人死了,也没人会将他的恶名对外传扬。
他只在乎,损失了这部分援兵后,他也能让自己麾下之人更为紧密地抱团在一起,重新和唐军展开搏斗。
“他就不怕他手底下的人不够,在我方休整完毕后正式反击吗?”
他好像一点也不怕这一点。
阿史那道真并未留意到,在这些拥挤而混乱的士卒之中,有一批装束并不太鲜明的铁勒人混迹在了其中,在一边躲避着唐军的进攻,一边朝着仆固乙突的方向而去。
骑兵交战僵持的战场上,这个举动与送死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也很快就倒了下去,随同那些试图逃命的人一起,成为骑兵和步兵踩踏之下的牺牲品。
但还有一个人在其余士卒的保护之下,抵达了他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