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突厥的加入已经让他选择发兵了!
他也确实填补上了高侃军中的空缺,为他提供了为数不少的军粮, 就连他自己都因为发兵作战之时遭到的暗算躺在了这里 ,还有什么好问他的!
铁勒不遵大唐号令的情况远不止他这一例, 相比其他,他明明已经能算得上是忠心的。
一想到这里,仆固乙突甚至觉得自己说不出的倒霉和委屈。
偏偏此刻那双正在望向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对他的同情,只有一派执掌大军之人该有的冷静。
“这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吧?”李清月说道, “你当时既然做出了延迟支援的决定, 就自然有你自己的考虑, 现在也不过是将这个想法如实说出来 ,居然也这么艰难?”
仆固乙突听得到, 在安定公主的这番话里,“如实”两个字,被她专门念出了重音。
想必,她绝不会希望听到什么他怕被太子之事波及、进而惹祸上身这样的答案。
她要听真话。
而她能毫不在意于仆固乙突的心情,对着名义上还是盟友的仆固部兴师问罪,也完全是因为,她有这个对抗的底气。
她不想在这些动辄降而后叛的人中,还非要再比出个表现高下来。
既然这座修建于漠北的受降城已在万众瞩目之中一点点落成,那么这北地的规矩,也该当由她重新确立!
仆固乙突脸色难看地开了口,老实答道:“我在想利益。”
“大唐几乎从未对金微都督府做出节制之举,还不能算是利益吗?”李清月问他。
相比于距离大唐都护治所更近的西域各国和辽东诸部,因漠南和漠北之间沙碛的阻拦,金微都督府这地方名为都督,却完全可以不当它还在大唐的疆域之内。
仆固乙突的这个部落首领位置,也远比身在安西都护府的阿史那弥射要有权势得多。
可正是这样的自由,让他难以避免地生出了侵吞草原的想法。
到底是不是真能办到姑且不论,起码在看到唐军吃瘪的时候,他是全无一点尊敬之心了。
只可惜……他终究不是趁势而起的薛延陀可汗,也不是更早称霸漠北的突厥、匈奴可汗。他遇上的也是一个完全有别于李贤的主帅。
这才是他眼前的事实。
他长叹了一口气:“镇国公主久处中原富庶之地,又怎么能够理解我们的想法。草原贫瘠,只有更多的土地更多的人口,才能支撑起一方门庭,我总要为族人考虑的!”
他想扩张,自然要抓住机会。
“你考虑了什么?”李清月接过了身旁侍从递来的数把刀剑,“你谋划至今,也不过是兵无强兵,刀无利刃,牛羊马匹无多,甚至在你倒下的消息传到族中,还有人意图率部而逃,是被前往巡查坐镇的娄师德给擒获的。”
“我尚且不说,你等既向大唐俯首称臣,是否也该当以臣子的身份为国效力,只说你空有牟利之心却无强国之能,那也不过如此!”
她话毕,一把将那些刀剑全部丢在了仆固乙突的面前。
这些刀剑相比于李清月手中这把长刀,真是差了太远。
她说漠北铁勒空有作乱的野心而无能力,并非一句只为了打击人而说出的话。
“你说漠北贫瘠,人口无多,我却觉得此地寸土寸金,只是久失秩序,各凭其能,以至于这偌大一块疆土,就只养出了一群鼠目寸光之辈!”
“多滥葛部的首领被东。突厥玩弄于股掌,陆续聚拢来的铁勒小支连以太子祭旗这样的话都敢说,还有你——”
李清月目光如刀:“你领着金微都督的位置,做着大唐敕封的右骁卫大将军的职务,却不以将军和都督的身份约束自己,还当自己是要为族人牟利的首领,这话说出来,你自己觉得像不像样!”
“你为贼人所伤,不思先行破敌,而先考虑父子传承之事,唯恐所占据之地会落到外人的手中,同样没将自己的职务放在眼里。”
仆固乙突的呼吸一窒。
“既然如此,你还当这个金微都督和右骁卫将军做什么!”
将领的撤职、官员的卸任可不会去管当事人是不是身在病中,仆固乙突的情况也该当如此。
可李清月的这句话传到仆固乙突耳中的时候,又哪里只是在说撤职一事。
若是铁勒的仆固部失去了金微都督府这个庇护的名头,只怕明日,安定公主所统率的铁骑就能长驱直入。
她们是如何拿下的多滥葛部,便能如何拿下仆固部。
他犹豫自己是否该当请罪,又自恃身份,竟是给自己犹豫出了个灭顶之灾。
不——不行!
仆固乙突的身体已然虚弱到了极点,在此时却也强撑着力气起了身。
他那听到动静的儿子冲进帐中看到的,就是父亲一时之间难以控制住身体,直接自病床上摔跌了下来,径直匍匐在地。
他也根本顾不上去想,此刻的这个表现到底是否有失体面,只试图去抓住安定公主的衣摆以示乞求之意。
“请大都护网开一面!臣等已然知错。若要革职查办,上贡敬献,臣必当奉行,但请留我全族一条生路。”
病症的加剧让他只觉自己的喉咙口堵着一块石头,甚至剥夺去了他抬手的力气。以至于他只抓住了披风的一角,又已眼睁睁地看着它从自己的手中滑走。
就仿佛他先前错过了机会,如今也理所当然地难以抓住求生的希望。
“大都护——”
李清月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打断了他的话:“我在同你说为臣之道,你在说些什么?”
仆固乙突停住了动作。
倘若他不曾听错的话,这句话里比起先前,已少了几分杀气。
李清月语气淡淡:“既是有过当罚,便让大唐看到你的诚意吧。”
他连忙忐忑地抬头,朝着面前之人看去,试图从她的脸色里看出这话中真伪,却实在很难看出什么端倪。
只能问道:“……何为诚意?”
李清月答道:“让金微都督之上,再多一个上官吧。有人管束着,你总不会还有争权夺利之心了吧?”
她直到此时才将目光分去了一边的人。
仆固乙突之子还因父亲的那句求饶被震在原地,仿佛全然不知今日这一出到底是为何而来。只知道那掉了一地的刀兵,还有一种指向他脖颈的寒意。
李清月转回头看向了仆固乙突:“这封上书,是由你来写,还是由你指定的金微都督来写?”
……
“大都护的话已说到了这个地步,仆固乙突只要没彻底被烧坏了脑子,又怎么敢承认,他儿子是被指定的金微都督。”庞飞鸢听着李清月说起先前去见仆固乙突的情况,点评道。“不过说起来,金微都督官职世袭的权力,确实是应该收回来了。”
若是中央的兵马无力掌控边陲,或者还被其他战线牵绊住了手脚,那让位居漠北的金微都督府保持自立,还可以说是权宜之计。
可现在受降城都已建在距离金微都督府不远处了,总得改一改规则了。
“何止是金微都督府世袭官职的情况要改,”李清月回道,“若是条件允许的话,各个都督府内的情况都得改。”
除了金微都督府,还有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内的数个都督府是这个情况。
都得改!
但这等形同“削藩”一般的举措,以今日疆土之辽阔,不能完全不管不顾地全部统一颁布,只能一个个来。
先借着犯了错的仆固乙突开个头,后面的事情便好办了。
不,准确的说,不只是金微都督府。
犯错的还有单于都护府。
所以当李清月颔首示意将那张长卷图幅展开在前的时候,已从金微都督府回来的娄师德、同在此地的高侃,还有庞飞鸢都能看到,原本的单于都护府范围,已经变成了云中都督府五个字。
而云中都督府以北,包括受降城所在之地,则被改为瀚海都督府。
瀚海都督府以西为燕然都督府,一直向西向着阿史那卓云任职的北庭都护府延伸而去。
瀚海都督府以东为金微都督府,一直向东,便是安东都护府的地方。
云中都督府、瀚海都督府、燕然都督府、金微都督府合称为新的单于都护府。
这是一张新的边境划分舆图。
高侃此前就觉,安定公主和他讨论的话题,已经完全超过了一个边防将领该当参与到的范围,直到看见这一张本该先在中央讨论的地图出现在了此地,他才确定,这等越权之举真的不是他的错觉!
娄师德的表情也有一瞬的微妙。
之前他和狄仁杰在天后麾下听到安定公主痛斥太子的话,那时的李清月就有点太不拿他们当外人,现在……好像也没有。
可同在此地的庞飞鸢和姚元崇却完全没觉得这其中有任何的不对。
以至于娄师德和高侃彼此对视一眼后,最终还是将自己本想提起来的脚又给重新落了回来,安分地坐在了原地。
边防大事眼看是不能由天皇陛下来亲自拿主意了,只能由安定公主来主持,以防再出现一次大军被围困的情况,那这关于都督府、都护府的设立,在从边境撤军之前先有一番预备的草案,好像也没有任何的问题。
至于边防沿线,尤其是从西南开始,一路顺延到西北,再到东北之地,已经彻底联系成片,掌控在安定公主手中,完全将中原腹地包裹在当中这件事情……
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既是镇国安定公主,便既有镇国的分量,又有安定天下的职务……吧?
只是娄师德到底要比高侃像是个文官,在按捺下自己这上了贼船的心思后,又忍不住重新往那张地图上多看了一眼,只觉呈现在面前的图景里,还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然而还没等他将这心中打鼓的情况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就听到了李清月的声音,“金微都督府、瀚海都督府、云中都督府还有燕然都督府的部分官员还从铁勒、突厥之中选拔,但不能沿袭原本的世袭继承。”
“四都督府合并的单于都护府,那个单于都护的位置也不会再由周王担任,我会保举庞将军出任这个位置,由元之出任长史位置。云中都督府和毗邻的云州联合管理政务,以守河东道北部门户,我会举荐宗仁出任云州刺史、云中都督之职。此外,高将军以瀚海都督一职驻军受降城,坐镇漠北。如此一来,诸位有什么意见?”
哪怕还没有具体的委任诏令下达,但在李清月这一条条举荐之说陈列于众人面前的时候,就算是和她共事最少的娄师德都不会觉得,她在说什么妄言之事。
她已将所有收尾的事情都考虑到了。
金微都督府的仆固乙突诚惶诚恐,就怕因被翻旧账而遭到清算,就算病重到此,也连忙写下了一封上书,自请约束族人,撤去金微都督的位置。
云中都督府的东。突厥人里,做出反叛举动的人几乎都已被清算了,倒是那一度被阿史德元珍胁迫的阿史德契骨,在诺真水之战后被李清月带在了军中。
这位曾经的突厥首领见过那个被堆在碛口的人头京观,还有个温傅作为人质在狄仁杰的手中,倒是个极好的安抚东。突厥的人选。不过,他绝不可能再担任都督府的官职,而是该当选择一个更合适的人接替他的位置。
而燕然都督府和瀚海都督府都有精兵坐镇,最不需要担心会掀起叛乱。
此前大唐没有这个办法保证漠北的局势在掌控之中,现在却能让安东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和这单于都护府之间的兵马流动起来,只要确保这几位都护对中央的忠心,便不必担心外族生乱。
“随后在北庭、并州和此地都各自设立信鸽哨站吧。”李清月见在场众人都没在第一时间回话,便继续说道,“这次求援并州的骑兵还能算是运气不差,否则难保不会被突厥兵马所阻。”
要是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高侃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得到真正有效的军事支援。
“之后除了哨骑往来,再加上飞鸽传书从旁辅助。”
姚元崇点头:“辽东培养信鸽多年,已筛选过抗寒的品类,只需要将那头的人手和信鸽哨站陆续搬迁过来即可。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见安定公主示意他说下去,姚元崇问道:“阿史那将军随后会担任什么职务?”
刚才安定公主安排了庞飞鸢、娄师德、高侃还有他,为何没管阿史那道真?
算起来高侃能支撑到庞将军带兵赶到,还要多亏阿史那道真在求援之中的表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