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不怀疑, 一旦阎立本退下去,在镇国安定公主的支持之下, 天后势必会将这个左相的位置也交给自己人。
到了那个时候,他这个皇帝岂不是又要朝着孤立无援的方向再走出一步?
“我上哪儿另举贤能取代你的位置。”
阎立本哑然了一瞬, 很想说自己其实没有这样大的本事,值得陛下说出这样的话来。但对上了李治此刻的痛心疾首之色,他又恍惚在想,自己是不是真做了什么人神共愤之事。
可一想到当日他和刘仁轨的交谈,就连刘仁轨这等为民办事百无禁忌的狠角色, 都在发觉这夺储之争局势紧张后, 想要选择请辞以避开风波, 阎立本就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因为陛下的“示弱”, 便继续留在这等危险的地方。
他就一破画画的,他能干什么啊!
他朝着李治解释:“陛下这话未免失之偏颇。方今天下贤才云集,能者广布四海,怎会缺我一个名不副实的左相。臣年事已高,日日唯恐举止有失,老迈昏聩以至贻害社稷,有负先帝和陛下所托啊。”
李治额角钝钝作痛,只觉阎立本就差没再多说出一句晚节不保来。“……你真不再多考虑考虑?”
阎立本果断回道:“臣实是有心无力,也该从这个位置上退下去了。倘若陛下仍需老臣操持画笔,臣自是责无旁贷,但若是……”
李治咬牙切齿:“若是有政务之上的事宜,就不必问你了是吗?”
眼见阎立本唯恐表达稍慢便让他误会了什么,在听到这句发问后,点头点得比什么都快,李治好悬没被他给直接气出个好歹。
但……
但他又意识到,这出左相请辞已在阎立本处成了定论,他若强行将人留下,也不过是让旁人看个笑话而已,倒还不如成全了他的想法。
这份自他父亲开始和对方缔结的君臣关系,也该当在数十年后画上一个圆满的收尾。
他拉着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臣,绝不允许他请辞,又成何体统!
李治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摆了摆手:“罢了,你走吧。”
要走的人,就算强行将人留下来,也未必能在随后的风浪中坚决地拥趸于他,那就让他走!
他还能赶在阎立本请辞的消息送到天后那儿之前,尽快敲定一个新的左相人选。
见阎立本还踟蹰在原地,李治眉头一挑:“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走啊!”
阎立本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看得出来李治说出这话的时候,脸上到底有多少失望之色。但他既已做出了这个决定,也得到了许可,总不能再折返回到原先的情况。
至多便是在往门边走去的时候又犹豫在了原地一阵,不知要不要将刘仁轨也要请辞这件事,也向陛下询问一二。
反正要找接任的官员了,那就干脆两个一起找好算了。
但想想说不定这件事早已有了个定论了,他还是别说了。
“等等。”
李治突然出声,打断了阎立本往外走出的脚步。
“你要走无妨,距离新年改元也不剩多久了,将这些琐碎事情处理了再走,朕也好趁此时机,选出个合适的接替者。”
李治又多补充了一句:“在此之前,不要对外传出风声。”
到时候,他也可以趁着改元大赦,给阎立本安排一个养老的虚职,再顺理成章地将左相这个位置空出来,总好过在这大军凯旋之时,群臣身在东都,阎立本就忽然请辞,惹来说什么的都有。
阎立本颔首应下,而后告退离去。
李治在原地干坐了一阵,忽然面上闪过了一阵恼怒之色,一把将那封请辞的奏书给丢了出去,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混账!”
他答应阎立本,又做出收尾安排的话还算体面,可这完全改变不了他此刻的情绪动荡。
太宗在位之时,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只有表现卓越还是没能入选的,断然没有无人可用的情况。为何在他这里,就成了今日这样可笑的局面!
可长孙无忌死了,褚遂良死了,苏定方死了,李勣死了,他就算想要问策,也根本不知道该当向谁去问!
简直可笑又可悲至极。
……
当韩王李元嘉来到洛阳宫中拜谒的时候,便发觉李治的举止愈发惫懒了。
但这显然不是因为冬日严寒,终于在此时变成了雪落东都,将屋舍都笼罩在白雪皑皑中,也将人给冻结在了此地。
而是因为,对于陛下来说,又有什么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也让他又遭到了一次打击。
眼见韩王入殿,李治方才缓缓地抬起了头:“你来做什么?”
自李博乂于今年病故后,李元嘉从他这里接过了礼部尚书的位置。
所以此时他确实有事要找李治,而并不只是为李元轨和他说及的事情而来。
他道:“杞王有奏表送往礼部,希望由我等为之转交陛下。”
李治眉头一皱:“他能有什么事?”
杞王李上金,正是李治唯独剩下的一个不是天后所出的儿子。
当年长孙无忌被定罪时,任职刑部尚书的长孙祥和杞王府属官有所往来。虽然并未将这个谋逆的罪名也给一并牵扯到李上金的身上,但李治向来没对这个儿子有任何一点关注,都已快将他当作是个死人了。
哪知道,会突然从李元嘉这里听到他来。
李元嘉答道:“陛下巡幸洛阳,又有改元之议,杞王也有心为陛下送上祝贺,只是因他先前不在关中,便没在同行的队伍之中。现在想问……可否出席年节之礼。”
听到只是这等无关紧要的事情,李治漫不经心地回道:“你转告他,他该在哪里待着就在哪里,少做一些惹人心烦的事情。”
李元嘉垂眸应道:“臣明白了。”
不过他明白的,可不只是李治对于新年庆典的安排,也是天皇陛下对于未来继承人的态度。
看来,无论这储君之争是否已到了一死一伤一病的地步,又是否在朝中已隐约出现了安定公主要来一争储君之位的迹象,在天皇陛下这里,最不会被考虑到的,就是李上金。
或许他和天后之间需要有一场斗争,但这个斗争绝不能以让他都无法接受的方式存在,甚至到彻底颠覆局面、惹来朝堂动荡的地步。
如此说来,李元轨的有些想法,就得由他去敲打敲打。
谁让越王李贞和霍王李元轨的拨乱反正之计,因安定公主势强,原本就没什么可操作的余地,就算真要做,也必须拿到天皇陛下的首肯。
但很显然,李治不会选择李上金,也不会改变二圣临朝的格局……
那留给宗室从中插手的余地,就实在不多了。
“还有什么事吗?”李治问道。
李元嘉回道:“其他的事情都已奏报到天后那里了,东都有司已与天后配合了多次,不需礼部多加过问……”
唯独需要天皇陛下亲自定夺的,也就是他那个儿子而已。
听到这一句,李治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竟不知自己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一句如实陈述的话而生气。
然而往前追溯,天后到底是因何缘故才能在这东都洛阳获得如此之大的权力,又能在民间有这样高的声望,还得怪他!
但这些话,又并不适合与李元嘉说起。
他语气平和地回道:“那就这样吧,你且退下就是。”
可当李元嘉即将离去的时候,他又忽然听到李治开口:“皇叔且慢——”
这句叫停他脚步的话说出后,李治又有片刻的缄默,让李元嘉险些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听错了什么话。
直到过了好半晌,才有一道几不可闻的声音,重新传入了他的耳中:“皇叔,我想问一句话,朕……真的如此失败吗?”
李元嘉愕然回头,就见李治此刻挫败异常的神情,和他先前发出的那个问题,分明是相互吻合的,也绝非是他的错觉。
那真是一句从李治口中问出来的问题。
“陛下何出此言啊。”
“何出此言?”李治喃喃出声,又忽然抬高了音调,“我怎么不能问出这话!”
饶是眼见李元嘉因他这一句发问而匆匆赶到了他的面前,在这近在咫尺的距离下,对他露出了关切的神色,也没能让他的情绪有任何一点好转。
要是此刻身在他面前的人是霍王李元轨之类的人,他或许还不会有这等情绪崩溃的表现,可韩王贤德又无野心,也自永徽五年开始便站在了他的这一边,怎能不让他感到此人可靠。
在长辈之中,对李治来说还算可信的,也便只有他了。
“倘若朕不是个失败的皇帝,那为何接连废黜了三任太子,都还没能选出个合适的继承人!倘若朕为明主,为何左相要在此时递交辞呈离我而去!倘若……倘若这天下大权还在我这个皇帝的手中,为何今日问到我面前,只有一个无关轻重的杞王去留!”
李治越说越觉心中压抑已久的情绪,都迫切地想要在今日寻找到一个宣泄口。
可当他愤然起身,也将这三句不知在谴责于谁的话厉声丢出的时候,他那始终缠身难解的风疾又骤然袭击而来,让他只觉一阵黑白错乱的晕眩,险些让他直接倒在当场。
“陛下!”
李元嘉匆匆上前扶住了李治的手,却是被李治先一步握住了手腕。
他费力地从那晕眩中缓过来,艰难地继续开口:“你知道吗?前几日我还在问贤儿,若是安定继任储君的位置,她能不能容得下她的兄弟,不会因为旁人说什么皇子才更适合做那个天子,便在上位之后将她的兄弟都给杀个干净。贤儿说,安定若是如此心思狠毒,便也不会前往塞外救援于他了。可他不知道……”
“我这话是如此问了,心中却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个颠覆之举。”
打从给安定授予官职开始,李治便有所犹豫。谁让这份权力的给出,和他将皇权分给天后截然不同。
而到了今日四方战事都由安定带来胜利奏报之时,他也依然还带着一份侥幸,希望她能满足于镇国安定公主的名号,而非再进一步。
“可你看我能怎么做呢?”李治面色恍惚地缓缓说道,“前朝百官之中受我提携的官员,已和天后遴选之人分庭抗礼,储君无论是因何缘故,都必须由天后所出。”
这甚至并不仅仅是权衡利弊之下的结果,也并不仅仅是他的继承人需要一个名正言顺,还有这二十年间的相互扶持情谊,促使他只有这个选择。
但就算有三个儿子作为备选,也根本不够用。
“你看看今日的情况,一个不敢去做,也不知道是他本性懦弱,还是受到了威胁,一个已经魂归九泉,离开人世将近一年之久,一个……已是无缘太子之位,还有伤在身。”
李治勃然怒道:“我甚至不知道,百官之中有多少人在等着我颁布一个最后的结果,将安定捧到那个位置上。”
李元嘉张了张口,不知该不该说,恐怕真正能接受这一点的官员并没有陛下想的那么多,局势也远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但他虽觉李贞和李元轨的谋划属实有僭越的嫌疑,也知道此刻不能将这些话说出,以免在此风雨飘摇之时,陛下还要对宗室有所猜忌而动手。
便只下意识地开口接话:“陛下……”
“你不必安慰于我,有些事情我自己也清楚。”李治惨然一笑,“就比如我很清楚,此次我一意孤行让贤儿出战,到底惹来了多少非议。我若贸然对安定做出什么打压之举,意图确保下一任太子的地位,又会遭来何种反扑。”
他也知道,自己本不该以一个天子的身份对着宗室诉苦,可当阎立本都将辞呈递交上来的时候,简直像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无法不变成此刻这个心乱如麻的样子。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李治的目光一瞬不眨地盯着李元嘉的神情:“若我有朝一日需要你相助于我,你能够做那个托孤重臣吗?”
臣子慑于强权会跑,可宗室的利益从某些方面来说是一致的,绝没有这个退避的资格。
他吃过长孙无忌的教训,也不会留下一个和舅舅相似的人物为辅政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