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能怪他们如此心急。
澄心派出去的人手只知大食在入侵安西都护上的失利,却不知碎叶城防线在去年的建立,对于大食造成的影响其实还要更大一些。
郭元振提议的募兵制度在大唐的西域开始予以施行,给不明兵制改革的大食人带来的,是近在咫尺的危机。
他们无法确定,这是不是邻居要对着他们发兵的征兆。
偏偏有吐蕃这个示范在前,进攻碎叶城显然是个不太明智的举动,难保不会惹来大唐那位虎将的带兵反击。
所幸他们还有一个划算的办法,那就是趁着唐军立足未稳,边防士卒没有深入进攻的本事,由他们这边尽快拿下君士坦丁堡,而后带着吞并对方后增加的实力做出还击。
何况这场提早发起的进攻,也应当能让拂菻那头的敌军来不及做好充足的准备!
负责统领水师的大食将领就是这么想的,也在登上船头眺望远处的海面时,脸上写满了踌躇满志。
上一次大食进攻君士坦丁堡,以陆军败退告终,这一次,他们必定要以更为充分的准备,和水陆两线并进的方式一雪前耻。
自大食取代了波斯,自小亚细亚落入大食手中后,他所统领的这一路海军便已投入到了海战的演习训练之中,正该在今日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拂菻在陆上修建的两道城墙和巴尔干山脉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铜墙铁壁,但那又如何?
他们在海上的大门,势必要被大食的军队所打开。
怀揣着这份热切的希望,这位统兵的将领直接下达了加速前进的号令。
就算未及开春入夏,在海面上盛行的西南风还正在阻挡着船只行进的速度,也丝毫没有影响这船队蓄势前行的战意。
加速行进之中,远处的海岸线已经隐约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连带着出现的,还有自君士坦丁堡中行出的戍守船队。
远远对比出了己方船只和那头战船的大小,这位海军将领更觉己方的胜算不断攀升。
他眯着眼睛喃喃开口:“若是在那头南北两条狭长的海路中交战,我可能还要担心一下,这些小船会不会在作战之中更为灵便,阻止我军登岸,但现在……”
现在就不必有这样的忧虑。
眼下船只还在内海中最为宽广的一片海域,随时能够加速行进,展开海上交锋,他们这头的大船就远比对面的中小型战船有作战的优势。
更别提,他们这边的船上都装备了最为优质的弓弩,还是在此前和吐蕃以及大唐的合作与交手中一步步改良出来的,一旦敌方行到近前,势必要遭到一场狂风暴雨一般的打击。
眼看着对方的船只已将双方距离拉近到了来不及撤走的地步,这位大食的海军将领已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压在船舷的边缘。
不必犹豫了!
无论对方为何会选择以这等好生劣势的方式发起进攻,既然已到两军相遇之时,那就只有狭路相逢,勇者取胜!
“动手!先逼退敌军的后路,然后从中间撞开他们的船队。”
海军将领飞快地下达了指令。
大船的优势必须要完全发挥出来,抢占先机利用船只体型优势破坏敌军的船队,正是他选择的第一项举措。
但这显然还不够。
随着船只破浪而去,又一条命令被传递了下去:“各部弓弩手预备,随时听候指令。”
一张张弓弦随着这号令的下达被拉在了紧绷的状态。
这些并未发射的战弓被稳稳当当地架设在了船头,随同这些齐头并进的大船一起,在这冬日的海上泛着一层冷冽的寒光。
只等着大船撞角撕开一道缝隙,便能让这泼天箭雨朝着前方的拂菻国船队宣泄而下。
但无论是这些操持弓弩的士卒,还是那位下达指令的将领都没有看到,在这些迅疾行来的小型战船上,靠近外围的一艘海船渐渐地落到了最后。
而在这艘船的船舱中,有一个人的脸色远比敌军的弓箭和船下的海水还要冷得多。
君士坦丁堡乃是拂菻国的王都,就算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势必会被纳入大食能够进攻谋取的位置上,但也绝不会被人如此轻易地攻破。
一想到自己的背后有着君士坦丁堡内的教堂、竞技场与皇宫,也知道一旦此地丢失,拂菻将会彻底成为过去,他们这些出城反击的士卒,便绝不敢有任何的一点轻忽。
这些小船也当然不是因为他们习惯了海峡作战而有的造船习惯,更不是他们在仓促应战之下迫不得已的选择,而是——
最适合他们将那份秘密武器用在战场之上的承载体。
眼见距离已一步步拉近,敌方更是先一步冲锋而来,这头拂菻国的将领再不犹豫,敲响了作为宣战信号的海上钟声。
这一道铿然的声响,也随着海风被吹入了大食将领的耳中。
但在他的目光中更为鲜明的,显然是那一艘弩箭全开,意图将敌军划为两半的我军大船!
该是他们的优势,便谁都别想夺走。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与他同在这方船头的士卒左右张望了一番后,出声问道:“将军,您有没有闻到什么特殊的气味?”
气味,什么气味?
那士卒皱着眉头辨认了一番,以极为笃定的语气说道:“好浓的气味,是……松香和硫磺的气味!”
在这一刻,西南方向吹来的风,正将来势不减的敌船上的气味吹到他们的面前。
奇怪的正在这里。
为何行军的海船之上会有那么浓烈的香味?
这又不是一艘艘运载香料的船只,那就不应当会有这样的气味。
大食将领也忽然敏锐地察觉到,被强力的海风吹来的,好像并不只是那种特殊的松香硫磺气味,还有一种仿佛凝聚在一处的热浪,有别于此前的海风森寒。
他也陡然发觉,在这些迅疾行来的海船船头,缺了太多本该已准备就绪的弓弩与爪钩。
这绝不是本该在全力作战之时拿出的表现。
可若是只看船只行进而来的速度,那头的敌军又分明没有任何一点避战的意图。
饶是大食的将领自觉己方胜券在握,在先前的进军中满是杀入君士坦丁堡城内的展望,现在也终于在速速进军的头脑发热中缓回来了几分,面露警惕地盯着这些来袭的战船。
不对劲。
这些异常容不得他不感到一种迎面而来的危机。
“放箭!速速放箭杀敌!”他连忙下令。
先将那些船上的士卒给射杀,再以战船重器凿穿敌军的船只,只要他们的行动够快,敌军再想玩什么花样,也都没这个本事拦下他们进攻的脚步。
但很显然,当他在闻到气味,察觉到冬日的异常热浪时,这才匆匆下达号令,必定是已经晚了!
在这些小船上装载着的作战士卒并不太多,其中的大半战船上,也几乎没有装载海战所用的大型弩箭和连桥,只有一种混合了石油、硫磺、沥青、松香和树脂,又经过了加热而形成的液体。
那就是拂菻国的秘密武器希腊火。
它们被装载在了巨大的容器之中,连接着一根根放在后世该当叫做虹吸管的东西,一路延展到了船头。
比起弓弩,这些东西才是那些拂菻国士卒真正携带的退敌利器。
也几乎就是在两方的船只抵达到更为接近的距离,从这些管子中爆发出了一阵阵的轰鸣之声。
与此同时,其中当先加速的几艘战船仿佛还有风力的托举推进,就这么以一种毫不在意于损伤的方式,直冲那些大船而来。
霎时间,轰鸣声中喷溅而出的热浪和液体,以一种避无可避地方式浇落在了这些大食战船上,船头的士卒身上,还有两船之间的海面上。
还有一声巨响。
正是一艘小船以不避不让的姿态阻挡在了当先开道的大食战船之前。
被凿穿的小船上同样有着成片的“热油”泼洒而下,随同被撞开的豁口处倾倒的浮油一并,将那艘大船自上下两面包裹在了中央。
大食的海军将领还未能来得及下达号令,让那艘过分在前的战船尽快退回,就已见到了一点明火,正朝着船上丢了过去。
“拦住他们!”
不对,那可能不应当叫做丢。
在两道相撞的声音传来同时,这些小船就已各自绕开了这片海面,仿佛是为了防止那些漂在海面上的浮油也会落到它们的身上。
但面对着那些还未遭到油管喷淋的船只,它们依然以灵活而狠辣的方式撞了上去。
落后半步的海船之上,那些士卒也终于晚了一阵地现身,将点燃的火布团裹挟着石块,朝着大食海船抛掷而出。
瞬息之间的交锋里,拂菻国的士卒已被大食的乱箭射杀了不少,就连船只都在相撞的打击中被毁坏了不少。
可显而易见,他们的船队并没有出现任何的紊乱,仿佛这就是对他们而言,最为合适的海船进攻方式。
因为……
火已经烧起来了。
起火了!
那一个个燃烧的火团落在大食海船之上的时候,那位已然惊觉局势不对的大食将领终于意识到,那股浓烈的气味到底代表着什么。
那是一种可怕的助燃剂。
不错,海上的船只本没有那么容易燃烧起来。拂菻国的航海技术虽然优秀,也还是少了投石机的精准度,和弓弩的穿透破坏力,就让他们无法复刻大唐和倭国在海上的交手。
可偏偏就是因为一种原材料的存在和这种希腊火的配方,让他们有了另外的一种方式,能够在海上放出一把肆无忌惮的火。
倾倒而下在海面上的油起了火,被泼洒了燃料的海船起了火,被小船献祭拦路而沾染上燃料的船,也起了火!
这些漂浮在水上的火仿佛对于海水有着一种天然的克制,根本没有露出任何一点能够被浇灭的迹象。只有一次次地被海浪海风助长,借着木质船身燃烧得越发旺盛。
就这样烧成了一片火海。
眼见这样的一幕,大食的海军将领面色煞白。
他怎么都没想到,变故居然会发生在这瞬息之间,根本就没给他以撤军而回的机会。
偏偏对方的那些小船却在造成了这出意外打击的同时,除了那些本就被指派为牺牲助燃的数艘,其他的海船都有了撤离出去的机会。
间隔着火海,他也终于看到,在这些船只上并不是没有配备士卒,更不是没有配备弓弩,只是他们都先被隐藏在了船舱之中。直到经过了这第一轮的碰撞,因为火油的存在夺取了优势,这才在此刻回到了他们应当在的位置上。
“灭火,还不快灭火!”
这将领一把抢夺过了士卒手中的水桶,将原本用于行船供给淡水的水桶,朝着船头燃起火势的位置砸了过去,发出了“嘭”的一下声响。
但海水没能熄灭火焰,这淡水也照样不行。
那些火苗随同着香味的扩散而愈发炽烈,只在水桶砸到面前的须臾缩小了一点,而后便以更快的速度升腾而起。
他惊惧地回头,就见同一时间,仿佛是意识到了他这一边的船队到底是由何人、由哪一条船所指挥,有一艘穿行而来的小船冲撞了上来,就这么目标明确撞到了他的船上,更进一步加大了火势。
甚至一路顺着船上又一次被浇落的火油,直接烧到了这海军将领的身上。
已然迫近面前的热浪和浓烟,将他的身形给完全包裹在了里面。
他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