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提笔写下回信的时候,就已将委任许穆言为度支尚书的诏令垫在了信纸之下。
相比起这继续推进民生要务的诏书,反而还是另外的一桩事情,更需要在往来信件之中交代一番。
提笔落墨之际,武媚娘的眼神已是越发狠厉,将先前因女儿来信报喜而浮现出的温和之色,统统一扫而空。
但若是光看那封信上的文字,又好像还没有那般杀机毕露。
只见那上头写道:“鱼已上钩,到时速回。”
武媚娘写到这里,不觉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对于这些主动浮出水面的对手报以了一阵嘲讽。
说这些人是已经上钩的鱼真是一点都没错。
谁让他们真是蠢得让人发笑。
天皇陛下的态度对于这些宗亲来说已很是明显了,他绝不会支持并非天后所出的孩子坐到皇位之上,无论是宫人所出的杞王李上金,还是其他的宗室子弟,都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
那么若要在礼法上能够让这出皇位传承足够名正言顺,以压住镇国安定公主所拥有的地位,意图反击的宗室只能从李旭轮和李贤之中去选。
相比于太过于听母亲和姐姐话的李旭轮,更容易为他们所拿捏的李贤,显然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这就是第一个鱼饵。
而李贤也很是“对得起”这些宗亲对他抱有的期望。
在这半年之间,他过着姑且算是深居简出的生活,也认真地遵照着他父亲的意思,好生前往东都尚药局医治自己的腿。
虽然那条腿因为救治并不及时,必定无法回到最初的样子,但相比于此前都该叫做不良于行的状态,可得算是好了太多。
若是走得缓慢一些,都能将其遮掩到几乎不会为人察觉的地步。
这也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宗室看向他的目光愈发炽烈。
“你看看,你现在又少了一个不能成为太子的理由,说不定再过些时日,它还能彻底恢复如初,你又何必觉得我们在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霍王李元轨找准了机会,和李贤又一次碰面,便在围着他走了一圈后,下了个结论。
“你合该是要成为太子的!”
李贤拧着眉头:“霍王慎言,我之前已经同你说过了,我已经被父皇给废黜了,何来什么成为太子之说。”
李元轨没有当即答话,而是先在心中嗤笑了一声。
大家都是在朝堂上混的,谁还看不懂谁啊。
李贤说什么自己不可能再成为太子,让他慎言,可不代表着他真的已经对继承大唐基业再无一点想法。
他也不过是因为之前北征铁勒之事大失脸面,现在需要来玩上一出三请三辞的戏码,来给自己粉饰一番罢了。
若非确实没有比李贤更为合适的人选,以图阻止安定公主成为李唐的继承人,李元轨是真想将李贤的拙劣戏码给揭穿了。
可惜现在还不行。
不仅不能和李贤撕破脸,他还要配合对方完成这一出表演。
他痛心疾首:“雍王这是说的什么话,臣不过是据实以告,也希望雍王能看在今日局面上有所作为,如何就是在胡言乱语!”
“雍王若不做这个太子,难道就要看着今日的朝纲败坏下去,成为镇国安定公主的一言堂吗?”
他抓着李贤的手继续往无人窥伺之地走去,振振有词地说道:“您看不到吗?这朝堂都要变天了!”
“都说什么天子病弱,但他此前还能让诏令遍及四海,而不是像今日这般已有数日没有消息,也没有哪个朝臣觉得这其中有所不妥。”
“天子之下再说丞相,您应当也见到当日左相致仕之时是个什么情况了,他居然看向了右相,奇怪于对方为何还在宰相的任上,若说这其中没有什么和安定公主有关的问题,臣绝不相信。”
“江南四五月间的水患确实不小,也因各方水渠兴修、沿湖田地重新规划一事而大有缓解,但直接将珠英学士这样的女官放到一州刺史的位置上,未免是将大唐的选官举士之道看得太轻了一些。”
李元轨说到此,伸手擦拭了两下眼下并不存在的眼泪,朝着李贤目露殷切之色:“去岁年初,雍王被立太子的时候,安定公主位居镇国,地位犹在太子之上。可再如何地位崇高,她也终究只是个公主,如何能够凭借着战功便将天子太子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还让朝堂纲纪败坏到今日的地步。”
“臣服于安定公主的升官,做上那刺史、大理寺卿、宰相的位置,不愿屈从于公主淫威的,便或是被免官,或是拿不到升迁的资格,成何体统。若只是偶尔为之,或许还好说,可若让其成为长此以往的惯例,我大唐要凭什么才能延续往日的辉煌!”
李贤:“这……”
李元轨劝道:“您应该还看到了,陛下明明已到了今日这般地步,也没有想过要立安定公主为太子,可见他心中抱有的是什么想法。他或许也正苦于不知如何才能将您复立,更不知有周王这个抗拒的表现在前,您是否还有这个成为太子的勇气。那就更应当由您先走出一步,去改变这个结果啊!”
“若是真到了太子之位空悬,陛下就已驾崩的地步,您还在犹豫之中,您的姐姐却绝不会介意趁势而上,接掌大唐皇帝的位置,到了那个时候,可就并不仅仅是朝堂秩序混乱的问题了——天下何曾有过女皇帝啊!”
发动百姓叛逆的陈硕真,在这些李唐臣子的眼中,反正是绝不可能算的。
但他们却已在安定公主的身上,看到了这种开天辟地的迹象。
像是唯恐李贤还要再表演图谋,李元轨忽然加重了语气:“其他臣子会因为安定公主的接任得到什么待遇,我不敢随便做出一个判断,但你会有什么结局,我却知道!”
没等李贤开口,李元轨就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没有哪个皇帝能够容忍比自己更为正统,还有可能取代自己皇位的人活在世上,您就算想要让世人忘记去岁的北伐之战,也已绝不可能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既然已无退路可言,又为何不能奋起反抗。”
“只要您能拿到天皇对您敕封为太子的诏书,得到天后陛下的支持——不,甚至不需要是支持,只要是平等的对待就行,再在洛阳掌握一支随时能够发动的武装势力,确保您在继位之时能将安定公主堵截在外,您就绝不会输,这还不够吗?”
李贤目光怔怔。
哪怕他已经基本知道了李元轨会说出些什么来,但在真正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他依然难掩心中的激动。
是啊,他本就是距离皇位最近的人,只要还有人愿意支持于他,他的继任会远比任何人都要容易。
父皇敕封太子的诏书,他应该并不难拿到。
李旭轮屡次的逃避和装病已经深深伤到了父皇的心,而相比之下,他在这半年中对父皇的关切,就和弟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若是他再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自己还敢去做太子的话说出来,父皇必然会满意的。
再有宗室的支持,起码在这些姓“李”的人当中,他比安定更应该成为父皇的继承者。
只是他此前的“淡泊”显然并不仅仅是因为,他需要给韩王霍王这些人表演出一个更为端方的形象,也因为……
他心有顾虑啊。
“你说要让天后对我和对安定平等相待,以朝堂之上的情况看,你觉得可能吗?”李贤苦笑。
他有时候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在安定出生和他出生之间间隔了太短的时间,加上母亲又是在前往昭陵拜谒的路上将他给生下来的,生得格外艰难,所以对他天然便有几分厌恶。
但又或许,那仅仅是因为安定和天后之间的同盟时间已经太久了,久到他根本没有从中插足的机会。
李元轨却并不这么看。“但你依然是她的儿子。不是杞王,或者是什么其他人去当那个未来的天子。到了那个时候,她以太后的身份依然能享受到天下人的崇敬。”
“反倒是她若扶持安定公主上位,还不知能否保全身后之名!”
李贤愣住了一瞬,又张口问道:“那……你说的武力呢?”
若说此前李贤还觉自己到了边境也能带兵打仗,北地一行就是彻底打碎了他的这个幻想。
而在安定公主的赫赫战功面前,他不信他面前的这位皇叔居然能够违心地说,要是给他领兵的机会,他也能够超过她的。
那也未免太过荒谬了。
李元轨倒是没这么想,但在他和越王李贞等人敲定的计划里,这确实不是什么问题。
听出李贤终于愿意明确地和他们走到一起,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抹笑容:“各方宗室随时能自为官任职之地驰援京师,而在这东都洛阳之内,只要安定公主一日未归,我们就有继续募招人手的机会。”
“她以为你已因先前的战败意志消沉,再没有跟她争夺皇位的想法,也正是你能利用的地方。”
他低声朝着李贤说道:“殿下,只要您还有登临大宝之心,我等必为您送来甲胄武装,让这李唐天下重回正轨!”
李贤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缕明光。
若是李清月身在此地的话必定会说,这可真是好一番贪婪而又无知的眼神。
但沉浸在有人扶持、前路在望幻想里的李贤没有一面镜子在手中,看不到自己到底是何种模样。
本就没当李贤是真正君主的霍王更是乐于看到他的这个表现。
因为,李贤的答复已紧跟着出了口。
“那就……有劳霍王了。”
第266章
李元轨步出李贤的宅邸之时, 脸上已多出了几分如释重负。
有这个在名义上最合适于继承皇位的人顶在前头,他们这些意图对抗安定公主和天后的亲王,也就多出了一份底气。
但这位曾经被铁勒人俘虏过的废太子, 到底能否因此次取胜坐稳皇位,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他可是听说了。
那位镇国安定公主在边境,将征讨铁勒得胜之事, 刻在了京观旁树立的碑铭之上。自去岁北部受降城开始建立至今,从并州都督府和云中都督府不知调派过多少士卒往来奔走, 都在那碑铭之上见到了蛮夷掳劫太子的“罪名”。
他和李元嘉说什么成王败寇、粉饰过往的话,说出来听听也就算了, 大约也只有被忽然托孤的韩王和急于摆脱现状的李贤才会相信这样的话。
世人真的能接受这样的一位天子吗?能接受李贤在被废黜太子之位后登上君王宝座吗?只怕不会的!
到了那个时候, 就是他们这些宗室的机会了。
相比于这个没用的废太子,他这个高祖皇帝所出的亲王,是不是要更有胜算一些呢?
不过在此之前, 他还是该当做好一个辅佐者该做的事情。有些话也不适合过早说出来,闹得他们这些各有想法的亲王内部生乱。
到底要如何瓜分天下, 还是得手之后再说吧。
有了李贤的许可,有了其他亲王的同仇敌忾, 李元轨当即做起了准备。
要想让李贤顶住安定公主的压力,光只是让他重新成为太子是绝不够的,只能是他直接成为天子。
而以天皇如今的身体状况,这个时间只怕不会太久了。
那么眼下最为要紧的,就是在这一日到来前, 趁着安定公主不在长安, 在洛阳城中掌握一支足够有分量的甲兵。
因洛阳这东都大多时候处在天后的管辖之下, 天后的手里当然有一支这样的势力,可惜, 在他们能够完全掌握局面之前,自然不能相信什么天后会完全站在李贤这头,将这支势力借出一用。
哪怕不算安定公主,对天后来说更容易掌握的可还有一个李旭轮呢。
但好在,终究是天无绝人之路。
年初之时,陛下将王方翼调度入朝,由其接掌兵部相关事宜。
在韩王李元嘉带来的消息里,陛下的托孤重任不仅和他说过,也和王方翼隐约透露过。若非王方翼出自太原王氏,天皇陛下在重新将其重用的时候心中还存几分疑虑,这份交托会更重一些。
现在他的存在,更像是天皇提到台面上来制约宗室和安定公主的筹码。
但想来,在阻止安定公主再进一步这件事上,他们是能和王方翼达成合作的。
否则,就只会看到推进糊名制度的天后和掌握兵权的安定公主联手,将世家给再往下踩一脚。
临近京畿之地也还有一路队伍可以调度,掌握在清河崔氏崔知温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