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终究还是失败了。
天后所开的那一枪,并不仅仅是在宣告着,她以帝王的身份要求自己,对于乱臣贼子绝不姑息,更是在告诉他,他们的夫妻身份,也将随同着这一记夺命的攻击,彻底烟消云散。
他没法再打任何一张与感情有关的底牌。
他也想怒斥对方的篡权实为偷盗,说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心念李唐的人,就势必会对她口诛笔伐,但一想到她方才所说对于名声的无所畏惧,他就知道,那除了让他自己更为可笑之外,根本就没有任何一点意义。
他近乎梦呓地喃喃出声:“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若是他父亲坐在皇帝的位置上,绝不会有人胆敢做出这样冒犯的举动,可现在却有一把把利刃指向了他。
他自嘲地笑了笑,竟不知自己沦落到今日这田地,会不会还不如在当年顺从于长孙无忌的掌控。
但又或许,哪怕时间倒流回到当年,他还是会做出这样的一个选择。
凡是天子,无有不争。
只是现在,他成了被人征讨掠夺的一方。
“你想问什么?”
李治望着李贤倒下去的位置怔怔出神,恍惚发问:“安定知道这件事吗?”
“这好像是一句并不需要发问的废话。”武媚娘回道。
“废话……好一句废话!”李治神情悲苦,“但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一句废话。”
“你不会不知道,安定手握兵权,若是反对于你,到底会造成多大的麻烦。只有她都站在了你的背后,你才能真正坐稳这个位置……”
“可你不知道!”她打断了李治的话。
李治明知这件事,也要当做自己不知道。
这就是两人之间的区别。
“是你用多年间的种种表现告诉她,你从不是她的伯乐,而只能依靠她自己费力地往上去爬。那些对于太子来说唾手可得的东西,你给不了她,或者说,是李唐给不了她。那么她唯独能做的,就是当我的继承人。”
“不过你大可以放心。”
武媚娘沉声说道,先前的剑拔弩张,也不影响她在提到李清月,不,应该说是武清月的时候,自嘴角浮现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李治,你会落到今日这个众叛亲离的地步,我却不会!不仅不会,我还会和她一起,让这天下出现一番盛世景象的。”
只可惜,这样的一幕,李治终究是不可能看到了。
他只会随着旧时代的李唐王朝一并覆灭,成为新朝建立之前被焚烧殆尽的旧物尘灰。
武媚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在转瞬间目光变得愈发锐利,抬手下令:“动手吧!”
他该得到的答案都已得到了,那也该当去死了。
没什么必要保留一个没用的太上皇和前朝余孽。
不知道在何时,在她后方的队伍里,手执枪械的宫人往后退出了一步,取而代之的,是早已绷紧的弓箭。
她们听从的,也从不是李治这位天皇的指令。
箭矢齐发,瞬间贯穿了那些挡在天皇面前仅存的“屏障”。
而其中的数支,更是越过了那些极力保全君主的人,就这么扎在了李治的身上,穿透了他的身躯。
他没有甲胄在身,所以这其中的每一支,都宛然是致命的存在。
李治猛地呛咳出了一口鲜血,呆呆地将目光转回到了近前,看向了那些箭矢的尾羽。
这些毫不留情的羽箭,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一点幻想。
而他躲不开这些利箭,就像……他躲不开今日的这出变故。
在多年风疾的困扰下,利刃入体的瞬间,他甚至没能感觉到多少疼痛,但在呼吸沉重起来的刹那,他又好像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李唐的坠落,让他真正感到何为痛彻心扉。
可这一次,没有人帮他力挽狂澜了,也没有人会再配合他的表演了。
他踉跄了两步,再难稳定住身形地倒在了地上。
武媚娘看得很清楚,在李治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试图将手前伸,去握住什么东西,可那些已随流水而去的时间无法被他握住,他失去的权势无法被他握住,那些不可预知的命运,也已随同他中箭倒地而往前走去,同样不能再被这只手抓住。
当然,她也不会停下。
哪怕在李治身死的瞬间,她的思绪有片刻回到了二人初遇之时,也大约只会让她在此时做出一个举动。
她只是蹲下来,伸手合上了李治并未瞑目的眼睛。
上元这个年号的改元,就算追溯的是国教的传统,好像也并没有对他做出庇护,让他能像是个正常的天子一般病死在床榻之上。
而既然在这东都洛阳之地的乱局还未结束,他也还远不到入土为安的时候。
“去看看前面的情况。”她当即起身转头吩咐道。
她敢多和李治说上几句话,解了对方的困惑,自然是因为她有这个底气。
既然早知李贤和那些李唐宗亲的合谋,她便绝不可能短缺了人手。
她需要有人在此时闯到李治的面前,让这位天子有了被人逼杀的可能,但她也绝不会让这些叛党真正占据这座皇城!
该是时候结束今夜的混战了。
武媚娘一边疾步朝着前朝的方向走去,一边听到身旁统率火枪队的马长曦说道:“我先前还在想,您在将枪指向天……指向他的时候,我是不是该当拦一下,要不然处理尸首还麻烦一些。”
要知道,火枪的原理,是将火药和钢珠一起塞在枪管里,用火石擦出的火给引燃的。
爆炸飞出的钢珠数量不少,打出来的伤口可不是一个洞那么简单。
若是天皇死在了天后亲自打出的这一枪下,接下来的有些事情就需要换一种方式来办了。
武媚娘回头朝着马长曦看了一眼,见这个在安定麾下研制出火枪的大匠依然面色沉着,甚至还能在此时出声和她交谈,因今夜所行之事开天辟地而紧绷起来的情绪,又忽然松弛下来了几分。
“你放心吧,今日事大,我不会走错每一步。”
安定不在东都,她就是此地唯一的主心骨。
她必须让自己的每一条指令,都按照她在心中无数次预演的那样,往前执行。
至于她的对手,有的便该当如同已经死去的父子二人一般,永远不能给她招惹麻烦,还是死了最好。
有的,却还如这天下棋盘之上的棋子一般,该当继续被挪去应该前往的地方。
就像……
越王李贞和鲁王李元谨。
他们是真没想到,在李贤当先一步冲入皇城,李元轨紧随其后的情况下,他们会遭到这样突如其来的阻拦。
那支人数并不算多的甲兵显然是经过了严苛的训练,才借助着宫门的存在,成功截断了他们的前路,一时之间难以逾越过去。
并不仅仅是如此。
他们先后听到了数声异响自洛阳宫的深处传来。
这种陌生的声响,对于这些正在做谋逆之事的人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不知道禁宫之中发生了何事,也就意味着,随时有可能出现意外打断他们的计划。
李贞和李元谨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慌乱之色。
恰在此时,他们听到了一个个此起彼伏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李贞试图辨认了一番,只觉这其中最为突出的,便是“护驾”二字。
紧接着,他便看到一批高喊着护驾的宫女和侍从慌慌张张地奔逃而过,眼见城门这边正处交战的中心,又连忙转头寻找另外的出路。
在这些急促的脚步声里,他又听到了另外的一句声音。
“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李贞连忙握紧了手中的刀柄,只觉今日这出行动中本就不多的困意,在此时彻底消失无踪。
或许他和李元谨被阻拦在此地也未必不是一件坏事。如此一来,天皇陛下的驾崩就只和先行闯进宫中的李贤、李元轨有关,和他只能算有少许牵连。
但还没等他得意多久,他就看到了另外一队人马从远处而来。
还不等他因这支队伍的人数少得可怜而觉可笑,便已有一道和先前远远听到相同的声音,爆发在了其中一个方向。
不对,不只是在远处,还有近前。
就在距离他不远处的位置,李元谨所骑乘的那匹战马忽然一声哀鸣倒了下去。
李贞匆匆回头,就见那马头的位置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而李元谨何止是被这受伤的马匹给掀翻了下去,还在落地之时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昏沉的夜色中李贞无法看清那只眼睛出了什么情况,只能隐约看到,有鲜血自李元谨的手指缝隙之间流淌了下去。
他惊了一跳,可那声怪响带来的异变才只是个开端而已。
危险到来的本能应变,让他匆匆一把拽动了缰绳,险险避开了那一道冲着他发出的袭击。
可他来不及对此感到庆幸。
接连的响声让他所带来的士卒一个接一个地倒地,以极快的速度打破了这攻守双方之间的平衡。
他惊惧地抬头朝着那方人马看去,却在模糊的光影里根本看不清对方是什么模样,又拿着什么样的武器,只能听到对方正在高呼着这样的一句话——
“铲除贼党——”
“王爷当心!”
身旁的士卒一把将他扯了过去,依然让他的面颊被一道热流擦了过去。
李贞伸手一摸,便见掌心多出了一抹血色。
他面色当即一变。
这一支横空杀出的队伍,显然不在他们任何一人的预料当中。
而他此时最应该做的,绝不是在未知敌情的时候,继续跟他们纠缠,甚至是继续往宫内去冲,而是尽快撤离此地。
他连忙朝着那头的李元谨高呼:“皇叔,我们先走!”
有了盾牌在前庇护,李元谨已从先前左眼被击中的剧痛中勉强回过了一点神思,就听到了李贞喊出的这句话。
“可是,我兄长……”
李贞连忙对着扶住李元谨的士卒投去了暗示的眼神:“你兄长的事情随后再说,我们得先和东都之外召集的兵马会合,再来从长计议!”
他们没能在第一时间杀入宫中,掌控住局势,原本就是一大失败,更不用说,还有这要命的东西拦住了他们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