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盾牌勉强能够挡得住这东西的进攻,李贞都要以为,这是什么天降神罚了。
“走!”他发出了一声变了调的厉喝,当先调转马头疾走而去。
李元谨再如何担心李元嘉的安危,也只能先跟上了李贞的脚步。
李贞说得不错,他们得尽快召集更多的人手,以防自己也如同当先冲入宫门的那些人一般出现不测。
……
随着那一支人数不多的火枪队加入了战局,在宫城前的交锋终于平息了下来。
而在这夜间的动乱中,诸多朝臣也终于从起先听到声响的惶恐中恢复了过来,不顾宵禁的限制,朝着洛阳宫所在的方向赶了过来。
可当他们抵达宫门之前的时候,看到的却已是宫中多处火起的场面。
在宫门之前,还有不少交手的士卒留下的尸体。
他们当即被人告知,贼寇已经退去,宫中的起火也正在被人扑灭。
可还没等他们为此感到庆幸,就在被请到朝会大殿之时,听到面沉如水的天后宣告了几个惊人的消息。
“今日宫变,乃是霍王、越王、鲁王等人勾结雍王李贤意图谋逆,想将这废太子直接送到君王的位置上。”
朝臣面面相觑了一阵,怎么都没想到,居然会听到这样的一出消息。
在这诸多朝臣的认知之中,陛下没有对李贤处以重罚,还让他坐在亲王的位置上,那是陛下对他的宽恕体谅,但一个曾经被蛮夷战败俘获的皇子,当然不可能再成为皇帝。
这简直是荒唐!
好在,这些人被击退了,应当……
“天皇陛下意图阻拦先行闯宫的霍王和雍王,殡天了。”
“我匆匆带人去取马少监做成的武器,去与这些闯宫的贼人较量,已经晚了。虽然杀了这已入宫闱腹地的二人和其部从,但天皇陛下……已是救不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朝臣之中当即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又想起了这是什么地方,连忙闭上了嘴。
在天后凝滞而压抑的面色上,这些朝臣不会看不出来,她应当也不会想要收到这样的一条消息。
而她方才在话中提及,雍王李贤已因闯宫被击杀在了当场,并未能够逃亡走脱。
丈夫和儿子在同一日死去,还是站在了敌对的双方,对于天后陛下来说,应该也是一出莫大的打击。
可他们又怎能保持镇定。
天皇驾崩了!
这李唐皇室又要迎来一次皇位的变动,却是谁都不曾料到,会是这样混乱的场面。
天后已继续说了下去:“韩王不知所踪,鲁王越王等人带兵逃离洛阳,此事必须尽快解决。我倒是不知,天子脚下之地,各方亲王还能拥兵数百,进犯王城了!”
“我已让怀英去查探各方府邸了,若是让我发现在场诸位与那些乱党有所勾结——”
“臣等不敢悖逆陛下!”身在此地的朝臣各自面有所思,因这出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不免心生不安,连忙叩首应道。
见天后没有继续对他们问罪的意思,这些人方才陆续地站起了身。
但就算叛党暂时被清除了出去,这也注定是洛阳城中让文武百官无眠的一夜。
刘仁轨、姜恪等朝中重臣前往内宫,见到了天皇陛下被箭矢毙命的遗体,还有李贤、李元轨等人被火枪打死的尸体,回返到前朝后,确认了天后所说种种并无虚言。
契苾何力才自北部受降城中折返不久,也是头一个凭借着武力翻过了宵禁坊门的人。他调度了一支城外的兵卒,这才赶回了宫城,正看到了李贞和李元谨撤兵的身影,便直接追了上去。
但他临时召集的兵卒里本就没几个骑兵,虽然强行抓获了一批人,还是让那两个罪魁祸首给走脱了。
在朝臣汇聚于殿中后不久,就跪在了堂前请罪。
直到狄仁杰将自各方府邸搜罗出来的东西统统摆在了殿上,契苾何力才终于站起了身来。
谁都能够看到,这些陆续被送到东都的甲胄还有未曾被派上用场的,就堆积在这几家的府库当中,显然都是有备而来。
那么没能追上这些人,并不是契苾何力的过错。
没能提前发觉这些人的计划,当然也不是他们这些武将的过错。
天子驾临东都,又无胡人攻打到城下,谁又会对这样的事情有所防备。
在这仓促之间应战,若非天后的那什么新武器在宫中有些积存,只怕此刻已然被李贤等人把持了朝政。
一想到他在吃了北地的那场败仗之后,居然不仅没有悔改,还恬不知耻地觊觎皇位多时,甚至害得天皇也因这出动乱而驾崩,群臣之中便多出了不少对他的咒骂之声。
但更让这些人震惊的,是自洛阳逃亡而走的越王等人,竟然浑然没觉自己所为有所不妥,而是又不知从何处调集来了一支军队,一边庇护着他们往外逃奔,一边打起了旗号。
他们说,天皇为妖后所杀,他们这些宗亲也遭到迫害。
为改妖后当权的情况,他们不得不举兵相抗。
因他们此前便有准备,竟真让他们在许州一带就站稳了脚跟,只等着后头其他各州的兵马前来会合。
……
“妖后……好一个妖后!”
快马传来的军报念到此地,武媚娘当即勃然起身,“这颠倒黑白之事,他们干得可真是熟稔,敢问诸位,可有愿意前往讨伐叛党之人?”
契苾何力想都不想地应道:“臣愿前往。”
有契苾何力带头,在这朝堂之上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数个请战之声。
但还没等天后对这些人的请求做出一个回应,就已有另外一个声音先一步响了起来,“臣倒是觉得,在出兵应战叛党之前,还有另外一件事需要去做。”
武媚娘循声望去,就见是裴炎在此时站了出来。
她目光中顿时闪过了一抹了然之色,却还是以惯常的口吻问道:“有何想法说来便是。”
裴炎恭敬地朝着面前之人行了个礼,“叛党终究是李唐皇室子弟,百姓不知他们逼宫之恶,只知天皇殡天,未有敕封太子之举,他们这些亲王也就自然可以从中一争。”
“若要出兵之时更显平乱有因,不如请天后速速将周王征调还朝,扶持周王以先帝亲子的身份继位。若有皇帝诏令,这些叛党必定不堪一击。”
裴炎乃是李旭轮的属臣,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毕竟只要李旭轮能够登上皇位,他这个做臣子的或多或少能拿到些好处。
何况,先帝过世,新君当立,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了一片朝臣的响应之声。
可在此时,又忽然有一人走了出来,“臣以为不可。”
裴炎皱了皱眉头。
这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右相刘仁轨。若论在朝堂之上的话语权,刘仁轨显然要比他不知高出多少。
刘仁轨心中叹了口气。
对于今夜的突变,他虽早已在此前做出了准备,却还是不免在听到这些亲王联手起兵,天皇又以这等方式归天的时候,感到好一阵的唏嘘。
可再如何唏嘘,话还是要说的:“诸位当真觉得,周王堪配天子之位吗?”
眼见裴炎有意辩驳,刘仁轨当先一步说道:“你莫要同我说什么,他是天皇天后所出仅剩的儿子!若非周王屡屡避让,自认自己不能承载群臣与百姓的厚望,天皇陛下何至于没能尽早定下太子之位,竟令宗亲与废太子有此邪念,直接逼宫篡位!”
“可他……”
“他年纪尚小也不是理由!”刘仁轨眉峰冷对,打断了裴炎的话,“恕我直言,天皇陛下身体欠佳,对朝政放任,惹得今日变故,若是周王在位,以他这等逃避的脾性,如何能保证,不会在将来重蹈覆辙?”
刘仁轨终究是亲自上过战场的人,在此刻近乎斥责的姿态,根本不是裴炎所能正面抗衡的。
裴炎也没法回答上刘仁轨的这个问题。
甚至在朝臣之中方才的响应声里,也有着这样的一番疑虑在其中蔓延。
周王提前折返长安,明摆着是个明哲保身之举,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真的能这样快地自父亲和兄长的死讯中缓过来,承担起君临天下的重任吗?
新天子即位之后的第一件事,还是要对那些反叛的亲王下达进攻的指令啊。
刘仁轨已振振有词地说了下去:“老臣倒是觉得,若要在向叛贼进攻之前先有新君坐镇,倒不如让镇国安定公主来做。”
群臣之中的响应之声,倒是比起先前说起周王继位的时候,要更为响亮得多。
但公主继承皇位的这句话砸在朝堂之上,所掀起的反对之声,也同样要比方才激烈得多。
在这大殿之上,顿时多出了不少窃窃私语。
有一个声音就当先跳了出来,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右相,你是安定公主的老师,说出这话,难道没有一点私心作祟吗?天下何曾有过公主继承皇位之事!”
刘仁轨锐利的目光当即转向了郝处俊:“那敢请足下说说看,若要比较文治武功,到底谁能和安定公主相比?”
“还是说,你又要如同当年教导废太子一般,只会说什么礼教二字?”
郝处俊的脸上一阵青白交错。他更是发觉,在刘仁轨说出这话的时候,天后朝着他投来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虽然彼时天皇天后封禅,前太子李弘对天后担任亚献之事做出规劝,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但若真要在此时重新来翻旧账,他必定讨不了好。
哪怕外敌当前,天后手握那等能将叛军从洛阳逼走的利器,应当也不会介意先将他给除掉。
他心中焦虑不已,便并未留意到,三两句话间将他给堵上了嘴的刘仁轨,神情却并不那么好看。
在郝处俊闭嘴的同时,刘仁轨也将眼神在殿中逡巡了一圈。
他发觉,在那句文治武功的比较抛出来的时候,依然不乏有人摆出了欲言又止或者沉默以对的样子。
哪怕他们并未像是郝处俊一般直接跳出来反对,但若是在这殿中来上一场不记名的投票,问及他们是否支持安定公主坐上皇位,他们给出的答案一定会是否。
可刘仁轨又知道,他根本没有对这些人训斥的资格。
毕竟,哪怕他相信学生的本事,在最开始他发觉对方有上位之心的时候,所做出的第一个选择也是逃避,而非拥立。
是安定强行撕毁了他请辞的书信,才让他最终站在了这里,又在这等祸乱将至的局面下,值此风雨飘摇之间,看到了安定所面临的“不被选择”。
在这电光石火中,他也忽然明白了,为何安定当日说的是太子太傅,而不是帝王的老师。
哪怕此刻她能因为军中的力量和朝堂上的一部分支持,先暂时坐到了天子的位置上,那些蛰伏在暗处的反对依然会一批又一批地跳出来,或是希望她将皇位还给李唐的其他宗亲,或是从各个方面来拖她的后腿。
但在其他的地方,在刘仁轨如同安定所说的那样,在洛阳的街头走动的时候,听到的……又分明是不同的答案。
所以她既要有一日能成为天下的主宰,厘清世道秩序,又需要一种更为破格的方式来实现这个愿望。也以一种更为分工明确的方式,让这条全新的道路走出稳定的第一步。难怪……
上首的天后终于开了口:“行了,都先安静一会儿。”
“你们一个说要周王登基,一个说要安定登基,归根到底就是要在外患面前有一个朝堂的主事之人。然后呢?”
天后明摆着话音未尽,在这句威严十足的发话当前,群臣各自噤若寒蝉,没有出声,听着她继续说道:
“然后今日平定了越王鲁王之乱,明日又有江都王琅琊王作祟,今日有宗亲弑君,明日怕是还有亲王自立!今日他们可以声讨我这个妖后,明日还能昭告天下,妖后子女无诏登基,该当被推翻下台。”
“可我倒是不知道,这些人中既是尸位素餐、徒有其名之人占了多半,这天下太平与他们有何关联,又何来的这等声讨资格!”
“我是不是该说,是李弘和李贤无能,让这些宗亲觉得自己比他们更适合当太子当皇帝,是李治只盯着你们这些朝臣问罪,忘记了管束于这些个亲王,才闹出了今日的这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