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苾何力吞咽了一口唾沫,不知该不该说,天后此刻怕是因这两日的种种变故被气昏了头,若不然为何会对天皇直接以姓名相称。
但要说她这话中的意思,恐怕还……还真没错。
只是这些话,显然不是他们这些朝臣该当说的。
他也只能回道:“这些宗亲所掌握的兵权都不多,眼下不过是占据了一个当先发难的时机,只要统兵得当,必定能尽快将他们攻破。至于天后陛下所担心的事情……”
“行杀鸡儆猴之道,应当能起到震慑的效果。”
可他这个解决的措施出口,却分明没见天后的脸上有任何一点采纳的意思,而是发出了一声嗤笑:“杀鸡儆猴?你觉得此事有用吗?在这权力中心,连那从龙之功,都有人前仆后继地投身其中,根本没有一点被震慑住的样子,你有何底气担保,他们能自此安守本分!”
契苾何力语塞。
天后所说的是何人,随便找一找都能翻到不少典型。
就以那兰陵萧氏来说,此前在李弘被废一事中牵扯进去了一个萧德昭,现在的李贞起兵里又多了个萧德琮,确实不像是记得住教训的样子。
但凡天后不打算给他一点面子,她还大可以举举铁勒降而复叛的例子……
无论是周王登基,还是安定公主登基,李唐分散各处的亲王只怕真会有心怀异端之人,就算不像鲁王霍王越王等人,以这等直接逼宫的方式表现出来,也大有可能会在三五年后借机生事。
天后问道:“凉国公可否担保,这些人不会在哪一年天灾之时,来上一出皇帝无德之说发兵而起?”
“臣不敢作保。”契苾何力低下了头。
他确实不敢做这个担保。
在这朝堂之上也没有人敢做出这个保证。
“好啊,既然如此,倒不如换一种法子。”
武媚娘缓缓抬起了唇角,笑容冷冽,“今年起兵一人,明年起兵五人,乱的是天下民生教化,毁的是财政农耕,既有乱象,就该快刀斩乱麻。他们既骂我妖后,那我也无妨再将事情做绝一些。”
“右相!”
刘仁轨应声。
“替朕拟旨,传檄各州,就说:天皇治家无方,难决鼎命承袭之事,引李氏宗亲叛乱作祟,天后临朝称制多年,有意登基称帝,以安定公主为皇储,带兵平叛!”
朝堂之上本还有的零碎声响,全在这一刻消失无踪。
只剩下了她最后的一句话掷地有声:“朕倒要看看,这天下宗室有几多响应之人。要除——便除个干净!”
第269章
当朝堂百官自乾元殿中走出的时候, 彼此对望里都能从同僚的目光中看出几分恍惚之态来。
如果说,废太子联合宗亲谋逆,甚至因此坑害了皇帝性命, 已是绝不该出现在大一统王朝之中的事情,那么天后今日的这出传诏,便更是让人完全无法预想到。
天后称帝, 立安定公主为太子。
谁能想到这样的结果啊……
天下几时有过皇帝离世后,皇位是以这等方式传承的!
偏偏在那位陛下的口中, 这个决定被以何其顺理成章的方式说出,甚至带上了几分临危受命的意思。
若非外有贼党作乱, 先帝也还未曾下葬, 只怕在这洛阳城中会即刻为她的登基做出种种准备,直到那十二旈冕戴在她的头上,成为帝王的象征。
“你说……天后到底在想些什么?”
韦思谦回头就见, 弘文馆学士刘祎之从后头追了上来,小声朝着他发问。
韦思谦神情一凛, 低声提醒道:“无论她到底在想什么,今日朝堂之上未有朝臣提出反对, 便不当再称她为天后了。”
刘祎之端详了一番他的神情,也不知对方此刻的谨慎,到底是因为他并不觉得武后此举有所僭越,还是因为,他曾经是雍王李贤的属官, 在雍王谋逆被杀后处境着实尴尬。
若非李贤自还朝之后, 就因太子位置被褫夺, 并未和韦思谦有过联系,恐怕他此时就不该身在散朝离开的队伍里, 而是在牢狱之中。
但非要说的话,韦思谦的这句话没错。
他们没有反对那位陛下的计划,自此之后便不当再称呼她为天后。
随着上一任皇帝丧命于反贼叛党之手,天后的身份便已不复存在。
意外只在于,她不是成为太后,而是成为……
皇帝。
一位破天荒继位的女皇帝!
韦思谦所说不错,在成为皇帝之后,便不该再因循守旧,对她以天后相称。
刘祎之刚想继续开口,便听到后头的同僚里隐隐约约传出了个声音。
“先帝并未过世的时候,天后便已被称为陛下,执掌朝堂要务,如今这个陛下之称也不过是从天后转向皇帝,于我等有何区别?我看诸位也不必摆出这等惶惶不安的表现。”
这人话音刚落,便听到身边的一声嗤笑:“你这话也敢说,未免太过年轻气盛了些。”
刘祎之回头,就见当先说话的那人确实年纪尚轻,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以他这等文史官员的好记性自然不会记错,此人乃是去岁制举恩科之中遴选入仕的,名为魏元忠。
听闻此人早年间在太学之中就读,便颇为特立独行,不屑于结党走动,而是潜心于对《九州设险图》批注解说。
在参与科举时的表现,也同样迥异于常人。
那科举之中的西域军事一题,除了已去碎叶的刘旋和郭元振之外,就属此人答得最好,直接被调入了秘书省中打熬资历,以备随后的任职调度。
所以他会说出这等话来,倒是一点都不奇怪。
那也更不奇怪,他会旋即朝着那发笑之人拱了拱手:“李御史说我这话是年轻气盛,敢问,足下又对今日之事有何评价?”
被他称为李御史的人名为李昭德,若论起家世来,不知甩了那出身寒门的魏元忠多少倍。
他既出自陇西李氏,也便同自认出身这一支郡望的李唐皇室之间,有沾亲带故的关系。
哪怕是当年太宗皇帝和先帝都先后重排氏族志,对五姓七望之中的其余几家有所打压,也不妨碍他这一门被排在第一等。
再加上,此人虽是明经及第,却在升迁之中或多或少沾了些门荫缘故,便更可算是官场顺风顺水。
他当即坦然回道:“以我看来,陛下此举实为爱子心切,以这等自负骂名的方式登基为帝,校验天下宗亲有何异动,倒是权宜之计中的上等。”
“只是……为了杜绝后患,怕是要杀得宗亲所剩无几了。”这后半句话他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但并不妨碍,他在心中就是这么想的。
这出消息传檄天下后,势必会惹来各方震动。
与此同时还带来了两个问题。
天后既不姓李,却要做这天下之主,到底还能算是李唐的皇帝吗?
安定公主虽是先帝之女,也有镇国名号,却终究并非先帝所属意的皇储。
这二者结合在一起,更是让这出皇位传承名不正言不顺。
到了那个时候,但凡自觉自己有望成为天子的李唐宗室,只怕都会跳到台面上。
是只在言语之中提出反对也好,是干脆去响应越王李贞等人的起兵也罢,总会有一种方式来站到天后母女的对立面。
可这些人中最有统兵履历的人已经丧命在了洛阳宫中,其余人等若要被制服下去,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在这方面,李昭德倒是很相信安定公主的本事。
等这出钓鱼执法完毕之后,李唐宗亲被杀个七零八落,免于宗室坐大生乱。随后,无论是周王坐上皇位,还是安定公主继任,起码在宗室之内,都再不会有人能有本事在暗处包藏祸心。
若是先帝在九泉之下获知天后的所作所为,看着她为二人的孩子彻底铺平往后几十年的君王之路,大约也要感到欣慰的。
他也并未错看,在今日的朝会行将散去之时,天后强忍着悲痛情绪,令礼部先行草拟先帝下葬的种种典仪,只等斩下那群反叛宗室的头颅告祭,便将他安葬入土。
与此同时,太史局李淳风被委任去寻风水宝地作为先帝陵墓,即刻回返关中,同行的还有左相唐休璟,由他从旁核验选址。
这分明都是对先帝格外重视的表现。
这怎能不说,天后此举实是对先帝的投桃报李,加上爱子情深呢?
魏元忠觉得,改口叫皇帝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却觉得,说不定天后还是更乐意尽快回到太后的位置上,也好免于被天下文人以篡权谋逆之名口诛笔伐。
也就是这些寒门出身、自糊名之中选拔出来的家伙,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什么天后称帝也无妨……
何其可笑!
但他却并未发觉,负责草拟诏书的刘仁轨远远望着这头的动静,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些朝臣虽然都暂时接受了天后提出的变革之举,但显然在理解的方式上各有不同。
这须臾之间的朝堂平静,实则还是一派暗潮汹涌。
就像……有人觉得唐休璟随同李淳风回返关中,是为了提前给先帝选好下葬的地方,刘仁轨却很清楚,这其中更大的目的,还是让左相控制住关中的局势,确保任何一方反叛的宗亲都不会以夺取关中作为跳板,同时还能将留在关中的周王李旭轮给掌控在手,防止出现什么变故。
哪怕这位皇子实无争夺储位之心,还相当安分守己地避开了争端,但只要他一日顶着这个身份,就难保不会有人想要接触于他,在关中制造出什么事端来。
唐璿折返,还能借关中的兵力将另外几个人给抓捕控制起来。就比如说,和韩王李元嘉有过往来的杞王李上金。
可以说是一举多得了。
刘仁轨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谁若觉得,天后此举是为了荡平宗室以绝后患,确保皇位只能落在先帝子嗣之中,该当算是一出权宜之计,只怕总有一天要自寻死路。
但在今日这样的颠覆局面下,若不见流血之事,又绝不可能免除后患。
好在,他已比其他人都先一步知道安定的态度了。
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目送着这些朝堂官员远去,便听到后方起先合拢了门扇的乾元殿内有几声朝着门边走来的脚步声,而后便见,天后最后召集在面前的几人陆续走出了门。
被单独留下的,有去岁入选珠英学士的女官颜真定、接替李淳风代行太史令身份的义阳公主、暂领洛阳府兵的契苾何力、手里还握着那特殊武器的将作少监马长曦,还有大理寺卿狄仁杰。
相比起先前走出的那些官员,除了马长曦之外,这几位在面色上的恍惚之色真可谓是有增无减,显然陛下将她们留下来说的话,绝没有那么简单。
狄仁杰跟上了刘仁轨的脚步后,甚至保持了有好一阵的沉默,这才开了口:“先前陛下未将您留下,我还以为她要说的只是些寻常事,哪知道是让您先去看外面那些官员的表现,将我们这些人留下……一网打尽了。”
刘仁轨哽住了一瞬:“哪有你这么用词的。”
狄仁杰回道:“除了这个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此前只觉安定公主有争位之心,却不知陛下也同样有此心思。”
狄仁杰的思维敏锐,在这朝堂官员中也能算是独一份的,若说先前陛下的说辞中还有几分模棱两可,在随后的几句话里,却足以将其中一种可能性给排除在外。
天后对他们这些留守洛阳的臣子又宣布了几件大事。
一件是要重新议定给周王李旭轮的封号和给先帝的谥号。
在这其中天后提出了两个尤为特别的要求——
周王的新封号不能以地名为由来,在随后她也不会考虑让他出镇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