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死于宗亲叛乱,纵然在位之时朝局稳定,疆土开拓,也当取平谥为好。
前一句,等同于是断绝了周王继位的可能,甚至还要对他做出打压。
而后一句,更是要对先帝的地位做出一个下葬之时的盖棺定论。
若是陛下仍将自己摆在天后,或者说是未来太后的位置上,她是不该有此举动的。谁让历代以来,皇后的谥号都是要先跟从皇帝的谥号,再加一个独谥,若是她为太后,那么给李治起平谥,也就是让她自己的谥号里带了个中庸的评价。
除非,她打算直接跳出规则来办事。
而很显然,这个答案已经摆在了群臣的面前,那就是她自己也要变成一位皇帝,得到一个单独的评价。
而她宣布的第二件事,是她会在近期改一个名字,令颜真定等女官将此事的种种事宜给操办起来。
她已不打算再将自己的名字捆绑在李唐的战车上,以太宗皇帝赐名为由来。
当她需要真正走向前台的时候,她也需要一个更符合自己定位的名字。
这同样是一出为了称帝而谋划的改变。
第三件事,也同样非同小可。
在她有意称帝的诏书朝着各州颁布的同时,她要契苾何力与马长曦各领一批人手,完全封锁洛阳八关,严禁内外进出之事。
若说这只是为了防止各地的李唐宗亲直接突破关隘袭击洛阳,显然绝无可能。
乾封、咸亨、总章年间天后对于官员选举,有不小的影响,尤其是以洛阳为中心的各州官吏选拔,虽然在名义上是以李敬玄等吏部官员制定评判标准,实际上还是由天后决断。
在八关之外,各地官员绝不会贸然因天后越权称帝而倒戈,或多或少能对他们进行拦截。
那这洛阳都城的开放,反而更能显示出她对各方宗亲的震慑,和登基为帝的信心。
现在的这一出……又是在做什么呢?
刘仁轨朝着狄仁杰的脸上又看了一眼,并不难从中揣测出他的想法。
这等惊天动地的改朝换代举动,便是他这个已半只脚迈进棺材里的老骨头都觉难以保持冷静,更何况是狄仁杰。
他在唐朝入仕为官十余年,要突然接受这样的变革,只怕没那么容易。可当他的本事甚得君王青眼的时候,又显然无法在此朝局之中激流勇退。
“你若担心陛下此举并不长久,为何不想想,安定公主比你年轻有为得多,五六十年的时间足以定鼎朝代了。”
“又倘若你在为李唐被取代而觉叹惋,那倒不如以寻常百姓的身份去看看这出变化。”
刘仁轨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什么其他的话。
狄仁杰是个聪明人,他刘仁轨能想通的问题,狄仁杰应该也能想明白。
至于当下,还是先看看那些李唐宗亲的表现吧。
或者说,随着洛阳八关紧锁,各方关隘增兵驻防,蠢蠢欲动的又何止是那些李唐宗亲,还有……
……
王方翼焦虑地在洛阳的官邸中走了个来回。
眼见侍从自府外折返,他连忙迎了上去,“北面还是出不去?”
侍从点头:“对,走不了。”
按说北面只是邙山和黄河渡口,组合成了八关之中的其中两关,若是用来阻挡大规模的军队进攻,或许还算容易,但要阻止单独的信报传递出去,却显然不大容易。
但谁也不知道,天后到底是如何在这几年间,将宫中的一部分宫女当作卫兵来训练的!
更没有想到,正是这群不起眼的宫女,变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她们和寻常的士卒并不太相同,在近身作战上的本事如何还未能得见,但在马少监的支持下,她们的军备武装,却要比任何的一支队伍都要精良。
她们能在极远的距离下察觉到潜藏越关之人,所用的弓箭和那特殊的武器,更是赋予了她们可怕的攻击力。
一时之间,竟是让这北面的拦截也变成了铁板一块。
王方翼试图让人往北方传讯的计划,就被这么中断了下来。
不,得纠正方才的一句话。
原本的将作大匠李冲寂是先帝的堂兄弟,已因洛阳发生的这出变故,被从原本的官位上扯了下来。
更为匹配这个位置的马长曦,当即被陛下授命顶上这个空缺。
所以已不该叫她马少监,而是马大匠了。
但这一点,显然不是正处焦虑之中的王方翼该当考虑的问题。他担心的是另外的事情。
天后称帝,安定公主为储君的变化,影响到的可不只是那些李唐宗亲的利益。
此前天后以糊名之举将寒门学士的地位提了上来,又以珠英学士为名募招女官,安定公主麾下的将领臣子中出身世家的并不算多,现下镇守四方的还不无分量极重的女将。
当坐在皇帝位置上的人从天皇变成她们两人的时候,世家大族受到的利益打击,将会远比天皇在位之时的权力制衡要严重得多!
那么当反对武后和安定公主继位的宗亲合力举兵的时候,他们势必还能得到另外一批人的支援,其中就包括了……
太原王氏。
越王李贞等人绝不会将这样的一支助力给拒之门外,说不定还会在将人给迎接进来的时候,先给出一派冠冕堂皇的许诺。
可身在洛阳的王方翼,却绝不希望看到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
若是天皇并未早早过世,利用天皇也希望制衡天后与镇国公主的想法,他们太原王氏自然可以做些事情,将早年间损失的利益给找补回来。
又倘若在李唐宗亲之中有一位雄才伟略的亲王可堪辅佐,值此动乱之时,他们也不是不能放手一搏。
偏偏两个条件都没有!
天皇已然过世,满堂朝臣纵然各怀心思,也已认了新的陛下。
那些作乱的李唐宗亲能先将废太子给教唆为主使,又在逃窜出了洛阳后仓促起事,可见是何等的又蠢又毒。
更让他不敢相信这一群人的,是他在昨日收到了宫中对外宣布的消息——
韩王李元嘉的遗体在宫中的枯井之中找到,只怕是死于这些亲王之间的内乱。
这样一群人,到底得有何等的运气,才有可能攻入洛阳,达成他们所谓的拨乱反正目的?
王方翼权衡了一番两方的实力对比,反正是觉得没有的。
不仅没有,还差得很远。
可要命的是,他在洛阳观望所得出的结论,根本无法及时被送出去,尽快告知于他的同族。只怕先一步传递到他们面前的,是那些宗亲拧结而成了一股怎样“庞大”的势力。
王方翼所猜测的并没有错。
洛阳这头虽然发出了天后称帝的消息,却也因静待援兵封锁关隘的姿态,让人只觉其中的底气不足。
而当安定公主的兵马在众人的认知之中,还身在辽东、在漠北、在西域、在吐蕃边境的时候,那些趁势而起的亲王却已自相州、荆襄、河东等地陆续召集起了一批士卒,只等军粮甲胄到位,便能进军河洛。
这七八月里,又本就是秋收之时,那么军粮便不难筹措了。
至于甲胄……
那些坐拥坞堡庄园的世家难道就没有私藏这样的东西吗?
头一批和李贞联络的世家就同意捐献出这样的一批物资,陆续朝着会盟之地送来。
盛况当前,越王李贞险些将自己被火枪逼退出洛阳一事,都给全部抛在了脑后。
耳闻下属之中有人在担心安定公主的动向,他当即回道:“她那母亲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称帝,我看她若还自认自己是李唐公主,便该当发兵讨伐,而不是来进攻我们!”
“她若当真敢来,既无强兵,也无军心,如何能是我等的对手。到时必要让她知道,这太子之位,也不是人人都能坐的!”
李贞这话一出,顿时自周遭引来了不少响应之声。
……
但早在十日之前,那敕封太子并令平叛的诏令,就已经在快马加急之下送到李清月的面前了。
那传诏的女官此前还是宫中尚仪局的女使,现在却担负上了这样一个重任,便绝不敢有所怠慢,只求能将这圣旨之中的每一个字,都极尽所能地诵念清楚。
在念出这份诏书的时候,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与有荣焉。
“门下:”
“……朕女清月,日跻德业,已有安国定邦之功,守大器之重,居兆人之上,是谓天纵英姿,才备文武,三羌坐镇,声驰万里……”
“可封皇太子,持节统兵,以斩叛逆!”
“请太子——接旨吧”
李清月怔怔地望着前方,看着那封虽还未曾正式改朝换代,却在诏书之中已没有一字提到李唐的敕封文书。
明明已经经历过了那样多的战事和风浪,也明明在她离开洛阳的时候,就已做好了接到这封诏书的准备,她依然难以克制地在听到它的时候,有了片刻的恍神。
而随即涌上心头的,便是诸般复杂而又激动的情绪。
她难以形容,自己听到这个朕指代着皇帝而不是天后,这个皇太子指代的不是她的哪个兄弟而是她本人的时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只觉就连眼眶之中都多出了几分湿热,就仿佛……她已等待着这个消息太久了。
在这刹那之间她更是有种冲动,想要直接带着这份诏书疾驰回京,冲到阿娘的面前去,看看彼时下诏的君王,到底是怎样的风姿。
她虽然不知道当阿娘真正走出这一步的时候,面对着彻底要被掩埋进尘土的李治和李贤,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但她知道,在阿娘让人一字一句地写下这道敕封诏令的时候,必定无比庆幸于她走出了这一步!
现在,才是她们能够真正执掌命运的时候。
可她又很清楚,这个执掌命运不代表她可以任性。
在回京之前,她还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将这诏令之中所写的事情给办成。
此前的每一次回京,她都是带着自己胜利的消息而来,今日的情况也该当是一样的。
她会用这些叛党的头颅,作为阿娘正式称帝的最后一步阶梯!
也很快,她就可以迎来另外的一出变化,那就是让自己改姓为武。
她要以武清月的名字做那个太子,而不是李清月。
周遭为漕运之事而待命的官员,只怕做梦都想不到,在他们的面前会忽然出现这样的惊变。
但那些远在洛阳城中发生的变化,并不是他们能够凭空获知的。他们也无法理解,为何突然之间会有天子丧命、宗亲叛乱、天后继位。
他们唯独能够看到的,就是安定公主在最开始的情绪翻涌中慢慢地平定了下来,伸手自面前将这份圣旨接了过来。
“臣——谨遵圣谕。”
她接下圣旨,不仅仅代表着认可了她自己的太子之位,也意味着她认可了武后成为新一任的君王。由她以臣子的身份,对着那位身在洛阳的陛下发起了效忠。
她也随即朝着此地的官员下达了指令:“调兵,运粮,即刻备战出征!”
这对于早已有所准备的人来说,根本就不难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