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会忘记,从逻些城到小勃律的这一段路,虽然如她所说,需要越过这么多的部落,但这条路,早年间已被钦陵赞卓往来走过了数次。
其中到底从何处进攻能取得最有效的结果,往何处走能得到物资补给,钦陵赞卓必定心知肚明。
这沿途的羊同、象雄等部,也都是曾经被吐蕃吞并下来的,失去了自己的王权国度,却还在部落内部拥有一定的自主决断权力。
若是让钦陵赞卓找到和对方接触从中挑唆的机会,只怕在他深入卫藏四如腹地被包围之前,就能先斩断吐蕃的一侧臂膀。
赤玛伦绝不想在和武周太子交手之前,就先蒙受这样的损失。
不能让他有前进的机会。
“那么王太妃的意思是……?”
赤玛伦按在那封战报之上的手,有一瞬的用力,“我的意思是,放弃小勃律,将西北驻军全部调集到大勃律,将钦陵赞卓拦截在吉尔吉特河以西!”
这是用兵最少,而又最能拦住钦陵赞卓脚步的办法。
她绝不能让自己被西北战事牵绊住手脚,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一个取舍。
“我们的援兵抵达大勃律后,不管此时钦陵赞卓有无越过坦驹岭,都要以最快的速度烧毁大小勃律之间的河上桥梁。而后,我会对四如子民宣称,这是武周自葱岭吞并小勃律,为了防止我藏巴精兵发起支援烧毁的。”
芒协安巴闻言,倒抽了一口冷气。
小勃律的国王送来的求援信就摆在她的面前,但说出放弃小勃律的话,在赤玛伦这里,竟像是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取舍在当下无疑是最优解。
钦陵赞卓的统兵本领,在座众人都有目共睹。
若是他们出于对他的恐惧,直接将大军投入到救援小勃律的战事中,先前赤玛伦设置的各地岗哨驻军必定要做出相应的调遣,极有可能要被那位武周太子找到可乘之机。
若是他们试图和小勃律联手,打拖延战,也同样会将周遭的人力物力都给投入到这个泥潭之中。
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放弃!
但显然,赤玛伦在这等危急关头做出的抉择,还要更加心狠手辣一些。她要将无法救援小勃律的问题推到敌军身上,而不是他们这边,以稳定藏原腹地的军心。
她大可以对外说,钦陵赞卓所带的人手不足以深入抵达逻些城,在武周的进军计划里,就只是为了除掉吐蕃的一路援军而已。
何况,切断桥梁后,吐蕃也失去了早年间和大食往来的通道,或许还能阻止另一方插手战局。
这么一算,确实已有足够的收益。
这个桥,钦陵赞卓是能烧的!
而对于赤玛伦来说,反正她先前的计划里,就没将大食和小勃律考虑在内,又为何还要有什么瞻前顾后的想法。
她只要直接让损失最小化,也就够了。
见在场众人没有一个提出了反对的想法,赤玛伦当即以更为正式的口吻下达了指令:“让人即刻带兵前往,我不想听到那边还有什么多余的消息。”
被指派前去的韦氏将领不敢耽搁,启程而去。
该当庆幸的是,当他率领骑兵奔行过境,抵达大小勃律边境的时候,钦陵赞卓所统的兵马还未来到这里,而是正与小勃律召集起来的士卒交战于坦驹岭上。
按照前哨士卒传来的消息,钦陵赞卓已突破了坦驹岭北坡,但受限于南坡比之北坡更为陡峭的缘故,这个向下的俯冲进攻遭到了阻碍。
“我往前线打探的时候听说,他带的兵卒中有不少拂菻国的士卒,觉得这条下山的路根本不是人走的,加上阿弩越城之中士卒不断调派前来,连日死伤不少,士气大减,昨日都没发起进攻了。将军,我们要不要……”
带兵的将领朝着斥候看了一眼,听出了他的潜台词。
既然钦陵赞卓并未攻破阿弩越城,拿下小勃律,可见他的带兵来袭虽是出人意外,但还远远不到势如破竹的地步。
既然如此,他们也完全可以不必严格遵从王太妃的诏令,干脆凭借着此次调兵,给钦陵赞卓一个“惊喜”!
若能将这个威胁直接解决在小勃律境内,对于吐蕃的士气回升,必定有着更为显著的作用。
这个斥候便是这般想的。
可下一刻,他就被韦将军瞪了一眼:“君令在前,岂敢不从。我韦氏能在藏巴立足,是凭借着什么,难道你忘了不成。”
他们可不想做第二个噶尔家族。
放弃这个插手小勃律战事的机会,或许真如这斥候所说,会让他错过一份大功。
但当前吐蕃所要担忧的,可不仅仅是钦陵赞卓的报复。
那么最应该做的,还是按照太妃出于全局考量的计划推进。
“ 去放火!”他沉声下令,“从——”
“从对岸开始烧!”
……
那是一把烧起在凌晨时分的烈火。
自大勃律这边的人看来,吐蕃兵马只到了前军,一面派遣出了前去探查前方战事的人手,一面敦促着后方的兵马尽快抵达,至多再有一日便能整军支援。
可不知为何,武周的兵马明明还被拦截在坦驹岭之上,却已有人潜中蛰伏在了小勃律腹地,眼看吐蕃援军行将过境,便在那道河桥之上放了一把火,甚至在火势扩散后不久,就在其上大加破坏,直到其垮塌殆尽。
而这座河桥,正是大小勃律之间的唯一门户。
因钦陵赞卓还未能越过阿弩越城,便是大勃律驻军支援小勃律的通道,还能将小勃律的重要人物先行疏散过来,根本没有进行严格的戍守,以至于当城中守军发觉情况不妙的时候,已经根本来不及对其做出阻拦了!
熊熊烈火,将这座艰难修建而成的河桥给彻底摧毁在了他们的面前。
夜色里的火光还照亮了一个个点火之人的身影,在破坏河桥成功的同时,纵身跳入了湍急的吉尔吉特河之中。
要在短时间内重新沟通起河流两岸,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糟了!
阿弩越城之中的小勃律守军顿时大惊。
这座河桥在修建之时花费了一年有余的时间,并不仅仅是因为建造不易,也是因为此桥确实规模不小。
钦陵赞卓所统帅的兵马正在坦驹岭高处,绝对能看到这边的动静。
他们突然烧了这座桥,势必是为了发动大举进攻,又怎会忽略掉此地的情况。
只怕……
“快!调兵回防!”
但就算他们的反应已算很快,钦陵赞卓的速度更快。
看到这一幕的钦陵赞卓一边意识到,吐蕃那头的决策者和将领都没有选择跳入陷阱之中,让他找到一个击溃士气的门路,他的其中一项计划已然失败,另一边,也并未停下自己的脚步。
吐蕃那头敢烧桥,他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发起对小勃律的进攻!
那一头的河桥上烈火熊熊,这一头的坦驹岭南坡,也是火光冲天。
在拂菻和大食战事之中并未用完的两支火龙出水,被钦陵赞卓从战船上卸了下来,而后带着越过了葱岭,带到了此地。
它们没能成为海战之中袭向敌军战船的利器,却在此刻,变成了凌空降下砸在小勃律守军之中的鸣雷。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声音正在随同冲杀而下的武周大军一起,传递到小勃律人的耳中。
那是钦陵赞卓教会士卒的一句话——
“他们的援军过不来了,进攻!”
又是天降惊雷,又是后继无援,小勃律守军之内一时之间军心大乱。
被钦陵赞卓教出来的队伍便像是一把触之必死的利刃,直接捅进了阿弩越城之中,更是在擒获了小勃律国王之后,于天色大明的时候抵达了吉尔吉特河畔。
……
韦将军也同样身在河畔,便正与钦陵赞卓遥遥相对。
滔滔河流发出的一阵阵河谷轰鸣,让这两方没有任何一点可能,能将声音传到对面。
只要对方没有背生双翅,也没有这个机会抵达对面。
相比于局势未明的坦驹岭,确实是驻守这条河谷屏障,对于吐蕃兵马来说容易得多。
韦将军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他不会忘记,当日的关隘之上,噶尔家族的领头人也被枭首悬挂于其上,到底是何等惨烈的一幕。
以至于哪怕他身在此地,根本不可能看到钦陵赞卓的神情,也好像依然能感觉到,那是一双满是复仇烈焰的眼睛,正在以一种势在必得的目光看向这头。
好在,他此刻已无越界的机会了,只能望洋兴叹而已。
一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了闲情逸致抬头看去,正见数只飞鹰自远处的山峦中掠空而起,像是因为被军队的交战破坏了老巢,只能朝着吐蕃腹地飞去。
他收回了目光,朝着身旁的士卒吩咐道:“沿河驻扎人手,一旦局势有变,即刻来报。”
他还得再去做一件事,那就是确保河流这一头的舆论依然为他们所把持。
不过,这些人身处在安全的环境之中,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才对。
……
但他并不知道,也就是他后方的大勃律王城之中,一双抹了香油的手接过了一封“天降”书信,而后,在寂静的佛堂之中,忽然传出了一阵笑声。
若从他的衣着来看,这位佛教徒本该有一双更能体现他养尊处优待遇的手,但事实是,这双手上有着不少的老茧,也要更为孔武有力一些。
那封信很快被他扫视了一遍,而后变成了蜡烛之上的零星纸灰。
突然之间上窜的烛光,正将烛火边的那张脸给照了个分明。
十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得到的礼遇远多于磨难的僧人来说,还不至于在脸上发生翻天覆地的影响。
甚至可以说,他和当年尚是安定公主的武清月进攻高丽时的样子,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不过他此时并不在长安,而是在大勃律境内。
早年间武清月将文成迎回国中后,就因吐蕃和大小勃律信奉佛教的缘故,将他派遣先行前往印度,而后从印度进入了藏原之上。
他也果然凭借着精通多门语言深谙佛理,混出了个高僧的名头。
按照武清月当时和文成所说的计划,如他这样的人,正是要充当文成离去之后深入藏原的耳目,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发挥出更为重要的作用。
比如……就比如现在。
眼见最后一抹残灰之上再分辨不出一点可疑的字迹,信诚和尚当即起身,活动了两下手脚。
别看他当年干的是开城献降的事情,很是识时务地让出了冬比忽城,投降于武清月,但别忘了,他最开始的身份,可并不仅仅是个和尚啊。
他是个将领!
就算他已有数年的时间没有正式统兵,但他和钦陵赞卓一样——
也是个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