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献祭求神统统都是陈规陋习,中原人也不会拿我们去肥田种地。”
“但是阿妈……”那小姑娘鼓着腮帮子,一脸无奈,“我跟他们说这些,还不如说下次暗访看到他们全喝开水,就多发几只小羊羔来得有用呢。我这么一说,那几个皮孩子当场就出去捡牛粪了。”
“您是知道的嘛,这个天气又不用取暖,他们可不乐意多捡这些,耽误他们在草场上摔跤角力。”
文成噗嗤一笑:“我看你不止干了这些吧?”
那小姑娘也很是坦荡,“我也没干什么啊!就是路上途经的一个部落里躲着个北布巫医,是之前从遥远的逻些城过来的,据说是几年前没来得及回去,后面就回不去了。”
“那些老顽固可信他的伎俩了,我到的时候就见他们听了这庸医的话,在取人骨做法器呢。”
“您派出去的人经过的时候他们就装出个听命令的样子,实际上还是偷偷信奉这个。我聪明得很,才不跟他们正面起冲突,直接装作是放牧借宿,顺带把人给绑了,就捆在羊肚子下头带出来了。”
“至于怎么料理他?那自然是阿妈来决定的事情。”
她满脸邀功地朝着文成看去,就差没将自己想要挨夸的话说出口。
武清月低声问道:“她怎么管文成叫阿妈?”
武妙元见怪不怪:“这些被文成一个个接触过去的部落里,愿意听她的话做武周子民的,尤其是那些年纪不大的孩子,也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的,都喜欢管她叫阿妈。大概是因为文成给她们带来了更好的生活吧。”
“不过要我说,这些人也是遇上了个好时候。太子应当也是知道的,吐蕃的文字发明至今时间不长,卫藏四如之外的地方没有那么多识字的人,正好能让她们从头学起。”
“文成在这头开设了识字课,认字多的能当个胥吏,多领些酒肉回去,结果喊她老师的没见几个,喊阿妈的倒是更多了。”
“当了三年都护,多了上万个孩子,我可做不到这种耐心,要不怎么说文成有本事呢。”
武清月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是什么藏族版本的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吗?
但想想文成是以这等下基层的方式,逐渐让这些藏民心向中原,又觉得被一点点融入称呼之中的母亲,又分明没有任何的问题。
也就是在此时,文成像是终于发觉了这个声音并不属于营地之中的人,转回了头来。
落日的余晖正投照在来人的身上,便让她清楚地瞧见,一个三年未见的熟人,遥遥朝着她投来了一个赞许的笑容。
“……安定。”
不对,不能再叫安定了,该当叫做太子殿下。
她拍了拍身旁小姑娘的肩膀,“你们先回去吧,我晚些来找你说那个巫医的事情。”
小姑娘点了点头。
很快,那些喊她阿妈的孩子都先被带回了帐篷之中,只剩下了武清月三人坐在那篝火旁。
先前营地之中嘈杂的声音也很快平息了下去。
见已并无人打扰她们的对话,文成这才开口问道:“开战的人手都到齐了吗?”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们为何会来这里。”
文成摇了摇头:“就算你们不来找我,我原本也打算在这两日回去的,没什么区别。再说,这西藏都护也早该来经由你验收一番,也好让你知道,当年并没有选错人。还是先说我问的那个问题吧。”
“你觉得呢?”武清月并不介意听听她的看法。
当年她选择主动请缨留守西藏都护,所想的应当不只是教导藏民学会守礼知义,也想给进攻卫藏四如充当前哨。
武清月有理由相信,她应当还做了不少的事情,并不仅仅是收了那么多的孩子。
文成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敢问太子,钦陵赞卓在何处?”
进攻吐蕃,这个要报家族大仇的人绝不可能缺席。
那么现在,他在哪儿?
第284章
武清月没有隐瞒文成的必要。
她坦然回道:“他在小勃律。”
“小勃律?”文成的神情一怔,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禄东赞死后,赞悉若和钦陵赞卓能在吐蕃内部重掌大权, 正是因为——”
“正是因为他当年接连出征大小勃律,清扫吐蕃以西趁势崛起的小国。”武清月接下了话茬,“便也难怪吐蕃在失去了钦陵赞卓这个助力之后, 就连芒松芒赞的死讯都没有对着小勃律告知。”
这既是为了确保吐蕃内部不会额外生出什么变故,却又何尝不是一个示弱的表现。
那既有钦陵赞卓这个昔日的雪域名将在手, 武清月也绝不会放过这个优势!
澄心她们远航插手拂菻与大食之间的战事后,正是由钦陵赞卓统兵向东, 和驻守在碎叶水的刘旋与郭元振会合, 再给了大食以迎头痛击。
随后,一路人马带着停战后的拂菻、大食两国使臣前往中原,澄心率领船队踏上归途, 韦淳留在碎叶城协助刘旋一并商定边防界线之事,而钦陵赞卓……
他不在这三队人马之中的任何一路。
而是带着先前进攻大食的兵卒, 自西域募招而来的兵将,和拂菻国君士坦丁四世所提供的一支人马, 直接前往了小勃律以北的葱岭地界。
在这里,他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演兵,将这支五六千人的队伍训练得能够熟练听从他的军令行事。
而后……
便是一封武周太子意图出征吐蕃的诏令,送到了他的面前。
当年韦淳找上武清月主动请缨随军出海所说的那些话,有些说错了, 有些却没有。
比如说, 她以为王玄策和尉迟循毓能够加入队伍, 是因为他们能帮助武清月带兵,自泥婆罗、大小勃律等地入侵吐蕃, 实现两路合击之策,其实是猜错了。
因为彼时的武清月还不打算对着吐蕃动手,王玄策等人另有用处,她要抓住的也是拂菻和大食开战的契机。
但韦淳也猜对了一件事。
若要进攻吐蕃腹地,越过唐古拉山脉的屏障,完全靠着堆上士卒的性命,硬闯那座雪岭绝不可行,从大小勃律入手增加一路兵马势在必行。
而统领这一路人马最合适的人选,只有一个。
钦陵赞卓!
------
“报——”
清晨的吐蕃逻些城忽然被一声急促而高亢的军报传讯打破了平静。
这封军报也被很快送到了赤玛伦的面前。
但更为准确的说,这不仅仅是一封军报,还是一封……求援信。
写信之人正是小勃律的国王。
信中凌乱的笔触,足以表现出他此刻的心急如焚。
自数年前钦陵赞卓带兵攻伐小勃律后,吐蕃为和小勃律之间稳固关系,除了以武力震慑确保霸主地位外,一面凭借着两国之间相同的宗教信仰彼此往来,另一面,也将吐蕃宗室之女嫁去小勃律,缔结了姻亲合盟。
虽然赤玛伦压下了芒松芒赞的死讯,但从表面上来说,这两方还得算是一家亲的。
突遭进攻的小勃律向着吐蕃求救,也算是首选。
赤玛伦匆匆扫过了这封军报,脸上闪过了一缕异样的神情,却因此刻由她执掌统率吐蕃的军队,很快将其中的惊愕给压了下去。
信中,小勃律国王大为惊骇地问及,为何在吐蕃的说法中投奔了李唐的钦陵赞卓,会突然自北部发起进攻。
葱岭和小勃律之间原本有一条天险屏障作为阻拦,名为瓦罕河。
因春夏季节河水会比秋冬季节水位更高,也就更加难以越过,所以在这五六月间,小勃律往往会将兵马从此地撤回一部分,让这些壮劳力投入到农耕之中。
他们的这个习惯对于钦陵赞卓来说根本就不是秘密,也让他选定了进攻小勃律的时机。
葱岭苦寒,昼夜温差极大。
除了在春夏季节水流较大之外,夜晚的雪山融水也会比白日里少很多,让这条瓦罕河变成一条缓缓流淌的银色长带。
正是在这样一个月色生寒的夜晚,那支由钦陵赞卓统率的精兵突然渡河而来,拉开了进攻的序幕。
小勃律国王怎么也没想到,他原本还在看着西北方向的战事发展,眼看大食撞上了铁板很是可笑,却会在突然之间变成了旁人的猎物。
钦陵赞卓的发难来得实在是太快了。
以至于他根本没能来得及趁着唐军,不,应该说是现在的武周兵马渡河之时,来上一出半渡而击。
钦陵赞卓也丝毫没有在渡河之后有所停留,而是飞快地带兵直扑南面的连云堡而来。
在一番苦战,损失了千余兵马之后,直接夺取了这个小勃律联通北方的据点。
小勃律国王闻讯大惊失色,一面将国中的兵马召回,尽快重新建立北部防线,另一面则飞快地让人朝着吐蕃送信。
钦陵赞卓和吐蕃之间的关系,他还是清楚的,所以他可不会觉得,对方只是要突然再拿自己曾经的手下败将开刀而已。
相比于小勃律,钦陵赞卓最想要出兵征讨的,必定还是吐蕃。
他更知道,光是凭借着他自己国中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拦得住钦陵赞卓。
更可怕的是,在对方的兵马拿下了连云堡,得到了这个前头哨站之后,距离深入小勃律腹地不会太远了。
“小勃律的国王说,别看在连云堡和小勃律王都之间,还有一条坦驹岭作为屏障,但武周军队连自葱岭和瓦罕河越境都如此轻松,又怎么可能会被坦驹岭给阻拦住。”赤玛伦望着下方的这些朝臣,出声问道,“诸位有什么看法?”
底下的吐蕃臣属有片刻的安静。
赤玛伦朝着这一张张心思各异的脸看去,猜也能猜得出来,这些人现在在想什么东西。
钦陵赞卓的名字重新在这里被提起,是个人都要重新在心里骂上芒松芒赞两句。
别管他是不是死得蹊跷,在方今的吐蕃生死存亡之际,他当年的决定所带来的后患终于真正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便让人再难去想起前者。
他们只会在想——
当年的钦陵赞卓还是吐蕃少有的年轻帅才,现在他却成了武周进攻吐蕃的第一把利刃,这都要怪芒松芒赞!
而钦陵赞卓的出兵,也正是映照了赤玛伦先前的猜测。
武周建国未久,却根本没有被国中的杂事牵绊住手脚,真的要对吐蕃发起进攻了。
说是大难临头也不为过。
“不说话吗?你们不说我可要说了。”赤玛伦的目光一凛,“钦陵赞卓自西北越境,若要一路内寇,进攻我藏巴腹地,需要接连越过小勃律、大勃律、麻羌、羊同、象雄、叶如与如拉等地,沿途固然能边打边获得物资补给,但也很容易遭到各方围剿,只能充当一路偏师,不能算作主力。”
“以我看来,这其中必有声东击西之意,我等的戍防要点,依然应该放在北部隘口和西南径流之地。”
坐中有人当即出声问道:“那按照您的说法,钦陵赞卓进攻小勃律,我们就完全坐视不管,只等对方在一步步进攻中消耗力量,而后被我等包围?”
“当然不是!”赤玛伦转头看去,回答得很是果断,“我只是说,西北生乱,必须有舍有得,不能影响先前的战况布局,可没说要彻底放弃这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