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怕的是,当大周的铁蹄伴随着枪火降临在雪域高原上的时候,会不会让吐蕃直接弃械投降。
到了那个时候,悉勃野家族的余孽还能如同高丽宝藏王一般,在被押解回到京师后,得到体面的职务安度余生。
可凭什么?
她的父母亲人,全早已在那一场突如其来的进攻中丧命殆尽了!
凭什么他们能得到好下场。
她想去跟上太子殿下的队伍,也是因为这一点。
哪怕当日前往洛阳南郊大营的时候,太子已说过了并不介意让她慢慢成长,她也终究难以彻底放下这个包袱。
无论能否做得到,她都绝不希望吐蕃的赞普活着抵达洛阳,成为被武周招降的存在。
但她的算盘已经被拦截在了第一步。而这些话,她甚至不能直接说出口。
“我知道你的顾虑。”澄心蹲了下来,将她的脸轻轻地掰向了自己的方向。“我也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你的这份担心并没有必要。”
“我……”江央的语气忽然一滞。
在对上澄心目光的那一刻,她仿佛从那双温和而包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句潜藏的台词。
她给出的回答,或许也并不仅仅是在针对她出口的那句话。
“你去过距离洛阳最远的地方,是你的家乡,但在更往西的地方,还有大食和拂菻。在拂菻以西,还有依然广袤的土地。还有,我们到如今也还不知道,若是自江南往东出海,一直往前航行,到底会抵达什么地方。”
“你看,无论是我们先发现他们,还是他们先发现我们,我们都还有太多需要准备的东西,怎么可能在此次出征吐蕃后便万事大吉了。”
澄心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还有,自东。突厥的阿史那骨咄禄与阿史德元珍死后,那个逃亡在外的阿史那默啜仍无踪影。距离新罗不远的倭国在那次海战失败后也依然没有俯首称臣。我们还有很多蠢蠢欲动的敌人。”
“你若想终有一日立功扬名,让自己有此本事支撑门庭,便绝不能将自己贸然置于险境,只为了解一时之气就提前消耗自己的未来。”
江央怔怔地听着,澄心用最后一句话结束了这个劝说:“太子殿下说,你在逃亡中没有放弃自己的生命,在顺境之中也就更应该活得精彩。”
她的手中随即就被塞进了一张纸条。
江央慢慢地将其展开,就见其上正是太子殿下的字样,写着——
榆关未成,当厚其土墙,利其刀兵,方可拒敌千里。
“澄心姑姑。”
江央忽然仰起头,朝着澄心看去。
“怎么了?”
“您能和我说说,您在拂菻作战的经历吗?”
……
当武曌的视线中已不见了武清月和她所统领的大军之时,转头往则天门上看去,又见那头太平和她的两个伴读正亦步亦趋地跟在澄心的身后,往皇城内走去。
也不知道那头又发生了什么,但她直觉,这个相携而去的情况略有几分微妙。
可无论先前如何,现在又已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样子了。
这些仍需数年才能真正接替上来的年轻人,大约也能在前头榜样的敦促下,走出一条条殊途同归的道路来。
一想到这里,她便愈发确定,当她在发觉自己的“天后”二字不足以让她施展拳脚时,果断做出了更进一步的抉择,真是从没有出错。
而现在……
距离今年的制举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她必须尽快擦亮眼睛,从这数千上万名的应考学子之中,选出最为契合武周迈步向前的人才。
阿菟走向她的战场了,她自己也得面对一场硬战了。
她想了想,又朝着一旁吩咐道:“记下来,还得为藏原多选一批底层办事的胥吏。”
无论此次能否将吐蕃彻底攻破,先将人手给准备好总是没错的。
她也相信,在这场万众期待的出征送行之后,阿菟必定会给她交来一个比任何人都出色的答卷!
而在洛阳城郊,雕版印刷的作坊接连一月不息。
直到几乎未经手过几人的答卷、出题人和印制考卷的人都被陆续送往合璧宫“禁闭”。
而后在六月的制举正式到来之时,被送入了考场之中。
油墨印制而成的试卷,在气味和“笔迹”上都跟手抄的文字大不相同,让这些身在考场之上的考生都倍感新奇。
但他们来不及新奇太久。
武周初立,各地官员势必会迎来一批更迭。
他们已错过了两年前的糊名取士,没能成为当今天子的第一代门生,自然要把握好这第二次机会!
这场考核不似早年间的科举一般科目繁多。
比如明字科就因书法人才预备额外取用在今年被叫停了,文词雅丽科等偏门取士的科目也被取消,只剩下了标准的明经、进士、秀才、明法、明算五科。
偏偏相争的士人又要远比其他年份的制举更多。
所以他们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地在这张已将题目印刷清晰的考卷上,将他们的答案写得尽可能出彩!
什么女子掌权乃是阴阳悖逆,他们该当予以申讨?
在能够入朝为官,甚至是出将入相的诱。惑面前,寒门士子只会铆足了劲往上去拼。
而那些真正看到曙光的女子,更有人在数月的跋涉后方抵达了洛阳,踏入了春官贡院的考场之中。
不过这一次,没有了单独设立的珠英学士的名目。
所有考生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制举的参与者!
……
六月,其实并不是个适合举办制举的时间。
饶是洛阳的紫微宫会比长安那头稍凉爽一些,自贡院廊庑之下吹过的,也已是一阵阵燥热的风,根本带不走任何一点热气,反而让这些考场像是一座座蒸笼。
“陛下说这也算是一场考验……”
这话应当是没说错的。
颜真定作为此次的监考巡官之一,自走廊上朝着考场之内望去,看到的便是一张张额角带汗的面容。
但在出人头地,甚至是逆转命运的机遇面前,这也不过是她们需要越过的最简单的一道门槛罢了。
她忽然有点期待,看到那些糊名送来的考卷了。
……
也差不多便是在此时,武清月所统领的大军终于越过了日月山口,抵达了青海湖畔。
相比于酷暑难耐的洛阳,这里的气温大概要更像春秋时节。
按照武清月让人制作出的简易温度计显示,这里大约只有20度出头。
可气温的宜人,显然并不代表这环境也很舒适。
当西平长公主接到武清月抵达的消息匆匆赶来的时候,就不太意外地看到,又有一批士卒因不适应高原的环境倒了下去,是被人抬入军帐继续诊治的。
其中还包括了不少年纪不大的女兵。
“这是……”
武清月答道:“那是我需要着重栽培的军队,先让她们适应适应吧。”
之前的两次出征西藏,和长期让士卒进驻西藏都护后建立的驻兵医疗体系,都没有浪费它们的价值。
营地中的种种发病情况,都被很快对症下药地平复了下去,以防出现医治不当而情况加剧的麻烦。
正因如此,虽然刚一抵达此地,就倒下了不少人,在武清月的脸上也并无多少慌乱之色。
这是预想得到的情况,自然没什么好慌张的。
何况,此次自中原发兵四万,在西藏都护和西海都护还能再补充两万兵马,再加上吐谷浑和东女国的随同发兵,光是人员调度会合都还需要不少的时间。
正好能让这些抵达藏原的士卒先适应一阵。
她也随即朝着武妙元说道:“先让他们驻扎在此地吧,劳驾西平姨母陪我往西藏都护走一趟。”
武妙元也没纠结于这头的情况,应了声好。
只是跟上武清月策马而行的脚步后不久,她又一改先前迎接大军的严肃神情,轻声笑了出来:“你将那个对我的称呼一改,我都险些没反应过来你在喊我。”
她在吐谷浑国中的时候,人人称呼的都是王太后,和早前中原王朝还是李唐的时候并无区别。
但现在武周太子到来,却是称呼的一句西平姨母,而非早年间的弘化姑母。
这一句称谓的改动,竟是让人有种恍若隔世的怔然。
说来也对。
她的西平长公主封号,不是按照和前朝皇帝之间的关系,而是改姓为武后,被认作了当今天子的姊妹。
确实该当从姑母变成姨母。
武清月回得却是另一桩事:“可您不觉得这个封号更吉利也更应景吗?姨母以吐谷浑王太后的身份坐镇边陲,为朝廷得以派遣驻兵深入西藏腹地立下了汗马功劳。近年间吐蕃势力一步步收缩,也正是西部将平的迹象……”
“行了行了,仗都还没打,你就先别恭维我了。”武妙元摆手回道。“若非要说有西平迹象的话,我倒是觉得,文成做的事情比我要多得多。”
在西行的路上,武妙元和武清月说道,别看吐谷浑的大权因为慕容诺曷钵身死、慕容忠孝顺,几乎全在她这个王太后的手里,吐谷浑的一些陈年陋习,除非正式瓦解国祚,或者将其中的贵族彻底杀光,否则也不是在一朝一夕之间就能改变的东西。
倒是文成那边,所有的东西都是从零开始的。
“何为从零开始?”
武妙元回道:“等你到了就知道了。”
因为并无大军跟随,武清月抵达的时候,西藏都护这边还没有提前收到消息,文成都护在将士卒征调至乌海后,自己却没留在此地,而是去做其他事情了。
好在留守于乌海的驻兵在获知了太子到来后,很快给她和武妙元指示了方向。
在又策马奔行了几日后,越过了几处导向的哨站后,武清月才终于看到了那座规模不小的牧人营地,也在营地之中的篝火旁看到了文成。
她就坐在三块石头堆成的土灶边上,正在慢条斯理地将晒干过的牛粪堆进陶锅之下,充当今日煮汤的燃料,乍一看简直像是个最朴实不过的藏民。
只在抬眸朝着周遭看去的时候,才让人留意到,相比于她那一身耐脏耐用却也朴素的棉衣,她的气质绝非寻常牧民所能拥有。
她并未留意到武清月和武妙元的到来。
谁让那群围坐在她身边的孩童正在各自说些什么,完全压过了她们二人走近的脚步声。
武清月的耳力绝佳,明明还离得很远,就听到那个距离文成最近的小姑娘在说:“当然是我最有能耐了!我听阿妈的话,这半个月里跑了三个部落,跟他们说,现在有确凿的证据,之前常有的胸痛咳血症状,都是因为误喝生水导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