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武媚娘朝外吩咐道,“取我马来,再将……将阿菟送的那只帷帽也拿来!”
当李治听到车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突兀的马蹄声,朝着窗外看去的时候,竟见身着朱红骑装的丽人牢牢揽着怀中的小公主纵马而来。
丽人头戴帷帽,轻纱在暖风之中吹拂开来,露出日光所眷的面容,正有一种张扬而大气的美感。
而她怀中的那个孩子明明还远不到骑马的年纪,被以这种方式揽在马前,也丝毫没有一点惶恐的样子,反而冲着他,也冲着同样探到了窗边的李贤挥了挥手,当真好一番活泼喜人。
骏马疾驰,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便已抵达了天子乘舆旁边。
也就是在马速减缓的那一刻,武媚娘漫不经心地将帷帽侧面轻纱彻底拨拢到了一边,朝着李治露出了一抹极为自信耀眼的笑容。
这其中好像潜藏着攻击性,又好像只是母女相携来到那对父子的面前。
最后随着天子车舆暂歇,变成了一副静止相对的画面。
李治无法否认,在这样的策马而来中,他的心脏都漏跳了半拍。
但周遭还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此地的情况,他还是问出了疑惑,“皇后这是?”
为何忽然不在车中坐着,而是来到了此地。
武媚娘应道:“陛下乃是东游洛阳,妾自当应景而为。”
既是“游”而不是“就食”,正该拿出潇洒豁达的样子,怎能令人看轻!
尤其是——
不能让那些觉得陛下选错了的人看轻了!
第40章
李治的目光无法从面前之人身上挪开。
这一句“东游”说得好生轻描淡写。
随同她此刻恣意飞扬的举动在一出, 令人只觉确有其事。倘有弓箭在手,便是说出什么逐猎于洛阳,或许也有人会相信。
但在做出这个暂时迁居洛阳的决策之时, 李治到底是打着何种算盘,身为皇后的武媚娘不会不知,也就让她的表现更显难能可贵。
事实上, 长孙无忌方才朝着媚娘发出的那句质问,以天子的消息渠道灵便, 早已有人汇报到了他的耳中,但以李治看来, 既是相互之间打了个平手, 他便不必做出何种干预。
反正,当圣驾迁移至洛阳之时,除却洛阳周遭的含嘉仓、洛口仓、黎阳仓都可供给于朝堂百官用度外, 自有关东势力前来面见天子,以进一步压制关陇势力的气焰。
长孙无忌所属朋党也早已渐渐衰落, 谁都知道,那个被打开的口子不会被填补上, 只会随着时间推移而继续陷落。
可他未曾料到,皇后本就有一番常人所不能及的气性,并不愿意等到这漫长的迁移过程结束,才让自己重新找回高坐明堂的优势。
这份气性……
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却也未尝不是在以他的切身利益发声!
他也无法忽略掉, 在目睹这番策马而来的场面后, 他心中随之而来的心绪沸腾。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感知。
媚娘的这一出疾奔, 或许不符合皇后应当端庄静姝的固有印象,却像是一记重锤打在他的心中, 告知于他——
天子之道,本就不在处处沉潜隐忍!
若是已有人敢将那等“不得安居帝都”的话宣之于口,便意味着其实还有更多人在心中有着这样的一番揣测。
或许他更应当做的,不是在洛阳等候下一份捷报,而是打从有那等苗头开始的那一刻,便将其压制下去。
他“确实”是东游洛阳!
“阿耶!”李清月忽然又朝着他挥了挥手,“你看,今天的风是暖的。”
李治霍然回过神来。
是啊,三月春意正盛,选择在此时迁居洛阳,本就有时令缘故。
这也是个该当踏花赏景的时节。
那他此番车马连缀成行,往洛阳前去,沿途崤函道正当草木茂盛之时,难道要走出个逃难之感来吗?
他朝着一旁的近侍吩咐道:“去取御马来。”
他当同行!
早前巡游万年宫的时候,李治的坐骑还被搁置在随行的仪仗之中,并未真派上用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能骑马。他近来又逢体魄安泰之时,活动活动也好。
李贤眼巴巴地朝着李治看了一眼,却只得了父亲一句“你坐在车中”。
而后他便看见父亲已翻身上马,随同母亲和姐姐所骑乘的那匹并驾而走,真是好一番行动如风的样子,很快就已将他甩在了后头。
武媚娘又策马行出了数步,方才调侃道:“陛下为何不带上贤儿?”
李治无奈,“他这个年纪,还是太活跃了一点。”
相比较早慧的女儿和身体欠佳的李弘,李贤更像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小孩儿。也就意味着,当他正处在两岁这个年纪的时候,固然听得懂大人的话,却着实不太安分。
李治自忖自己的马术不差,也不敢随意将幼子给带在马上。
若是真在半道上栽了下去,反而有违他走陆路往洛阳去图个安全的初衷。
他朝着身侧之人望去,目光已再度一亮。
方才身在车中他便已觉媚娘和阿菟这对母女的气质极像,此刻并驾相伴,这等相似也就更为明显。
阿菟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做派,好似还比媚娘更上一层。
他转向女儿问道:“不觉得坐在马上危险吗?”
“有阿娘保护着,怎么会危险呢。”李清月毫不犹豫地答道,“再说了,我练过的!”
她拍了拍自己那尚且没多长的腿,以示自己在被带于马上坐着的时候能坐稳在这里。
但这话听在李治的耳中,却同小孩子宣扬自己有本事打架没多大区别。
咳……行吧,练过三月也算练过。不能打击她此刻的自信心。
反正再多骑上一会儿,她大约也不会觉得这样好玩了,还是在车中舒服。
他又忽听李清月朗声说道,“而且,阿娘的这顶帷帽还是我买的,坐这儿多有成就感。”
“你买的?”李治哑然失笑。
他就说为什么他此前从未见过媚娘戴起这样一顶帷帽,以这顶帷帽的制式与材质,也绝不像是宫中手笔。
瞧着也太像是个便宜货了。
也就是因媚娘气质容色绝佳,又配合着那骑装在身的飒爽,才将这顶帷帽给戴出了上等货色的效果。
可若真去计较它的品类,只怕是绝不会放在贵人面前的。
大约也只有小孩子才能说出这样的骄傲语气来,“当然是我买的,还是我自己在长安挣到了钱买的。”
武媚娘有点担心阿菟下一刻便要说出一句,这是我同老师一起当街卖布赚来的钱。若是这话落在李治的耳中,刘仁轨这位做老师的只怕要吃个挂落。
但显然她这份担心是多余的,在李治问起她是如何挣到钱时,阿菟却只是眨了眨眼睛,以示此事需要保密。
“他倒是教了你不少奇怪的东西。”李治不免因此想到媚娘彼时所说的那句“这对师徒有意思”,现在看来,是有些奇怪的相处模式在。
“也不全是奇怪的东西。”李清月认真答道,“老师教我做人要沉稳大方,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姐妹,我便送了阿娘这顶帷帽,带着宣城一并锻炼体魄。老师也教我要以史为镜,明辨得失,所以我们如今先自祖父所建丰功伟业学起,就如洛阳宫乃是祖父所倡议重建,也是这里学的。”
而她活学活用,用这一句驳倒了长孙无忌。
“老师还教我要身居中央,当知枢纽之变,所以我们此前在长安城中走动,先自长安西市走起,正巧看见阿耶设立的常平仓与平准署是在此地如何运作的,方才知道,原来灾害之中还需天子在粮价上尽心。”
李清月仰头显摆,“阿耶你看,我学了不少呢。”
李治被这一连串的话给砸了个正着,尤其是那关于常平仓的恭维话,自孩童的口中说出,显然更有一番令人信服的效力。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他此刻正骑于马上,竟觉很有几分飘飘然。
不过话是这样说没错,该问的话还是要问的。“可你为何只送礼给你阿娘,却不送给我呢?”
这场面总有点似曾相识。
但彼时的清月还没法开口说话,现在却可以同他掰扯了,“一来,此物配不上阿耶的身价,总得再挑个重礼才好,二来嘛……”
她目光炯炯,任谁都得觉得她随后说出的那句话,必然是一句天大的实话,“阿娘戴着好看。”
李治:“……”
这话没法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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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何必同她一个孩子计较。”武媚娘跟随李治重新坐于马车之中的时候,便忍不住笑道。
说是要以东游洛阳的姿态起行,但路途遥远,也不可能真就完全靠着骑马直抵那儿。
向百官呈现出君王态度就足够了。
李治在车中坐定,正见媚娘将那等帷帽小心地搁置在一边。因方才头顶此物,又有骑行间春风吹拂的缘故,令她鬓边有几缕头发散碎在那儿。
但宫人并未在侧,反而将车中的李贤也给先暂时抱走了,便也无从妥帖打理,故而她只随意将其挽在耳后,却自有一番慵懒之美。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难怪自前几年间开始,长安城中就少有佩戴幂篱出行之人,反倒是帷帽占据了上风。但以今日所见,若着幂篱,便委实少了潇洒气度。
他温声回道:“我哪是在同阿菟计较,我是在想另一件事罢了。”
“媚娘你所行之举确有其用处,但我思量一番后又觉得,若只靠着这个,应当还不足以令人信服。”
武媚娘颔首,“我也是这般以为的,但方才那件事是我当做的,剩下的便是陛下的分内职责了。”
李治笑了笑,转而自车中箱柜里取出了洛阳地图。
这幅地图绘制于洛阳宫修缮完成之时,除却那也可称作紫微宫的洛阳宫,便是经由洛阳皇城前流过的洛水,以及分布在洛河南岸与皇城以东的两片民居街坊。
他目光凝视着这张图幅之上的线条,忽然幽幽开口,“我听阿菟说,谏议大夫教导她,居处中央,当知枢纽之变……”
“确实如此。”
“这话说的有些道理。”李治若有所思,“那么你说,我等自长安转道洛阳,若要先定中枢,一击即中,又该当选在何处呢?”
他不能只在沿途之中给人看到他这位天子的精气面貌,还应当在抵达洛阳后,先做一件一锤定音之事!
此为上策。
但别看他说话之间似有问询的意思,同在车中的武媚娘已察觉到,李治本就在执政之事上聪慧异常,不会抓不住这个最为关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