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此刻,他的目光已落到了地图的中央。
乍看起来,他好像还只在洞察地图全局,早已随同他思绪斟酌的武媚娘却知道,他在看的,应当是位居中央的那座天津桥。
在隋朝之时,它还是一条由铁链联结船只而形成的浮桥,但因洛河涨水次数频频,动辄将其毁去,因此,到了贞观十四年,李世民下令,让石工以方石作为桥墩,减弱涨水对桥体的冲击。
毕竟,这座横跨在洛水之上的天津桥,正是连接洛阳南北民居的要害枢纽。
若是此桥被毁去,也就意味着百姓要想探访于南北对岸,便需以渡船行路,怎么看都觉得会让这座被切分开的城市少了几分威严。
可即便如此,洛河涨水依然屡次带给这座桥梁以毁灭性的打击。
就比如说……一年多前的永徽六年九月,洛州就发生过水灾情况,将天津桥给冲毁了,只剩下了还留在河中岛上的日月表胜四座门楼,安静地伫立在流水之中、宫城之前。①
又倘若武媚娘没有记错的话,这次灾害上报到京城,因关中水患的盘查刚刚落下帷幕,李治也无力再对洛河做出什么整饬举动,所以对此给出的批复是,先将那座浮桥给重新接起来,石脚就先不必修建了。
反正洛阳不是长安,没必要在此事上多花工夫。
这个决议对于彼时来说是正确的,毕竟要先将钱给花费在刀刃上,但在这一年半后,却好像正可以作为天子福泽洛阳百姓的手段。
果然,武媚娘随即就听李治说道:“修天津桥吧。”
宫城之前显示皇家体面的天津桥,正是这个“枢纽”所在。
如此一来情况就很明确了。
倘若天子驾临洛阳,并非上来就是与民争食,而是先将南北通道进一步稳固,好让百姓往来便捷,谁又会觉得,他这出迁居里有狼狈姿态呢?
便是关东世家抵达洛阳,自宫城之前的天津桥上走过,也当更觉他这位天子的威严。
这无疑是一出对人方便也对己方便的举措。
只是还剩下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座桥要由何人来修建。
李治沉吟之中,也下意识地将这个问题给问了出来。
让洛阳百姓来修必定是不妥的,否则便看起来像是他这位天子发起了洛阳劳役,只为图自己度假之时门前气派。
让关东势力自发出钱来修建同样不妥。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这等投诚上的觉悟,也难免令他们怀疑,让他们先做事,正是卸磨杀驴之举的前兆。
至于关陇那些,就更不必说了。
好像为今之计,还是自国库出钱,让随行的将士在此事上出力。
然而李治刚想到这里,便忽听武媚娘开口问道:“陛下是身在局中糊涂了,修缮此桥之人,不就在随行队伍之中吗?还是由陛下亲自将其指派带上的。”
李治抬眸间有一瞬的恍神。
可当他将随行众人的身份一一自脑海中盘算过去的时候,他倏尔目光一定,“媚娘是说,跟随玄奘法师一并前来的数百名佛教教徒?”
他这话刚刚问出,并不需等到对方回答,心中就已在顷刻间有了答案。
显庆元年的时候,他需显示出自己对佛教的仁善,便令玄奘法师为弘儿祈福,以庇佑其安全。作为回报,他将《道僧犯罪同俗法推勘敕》给废止了,重新启用贞观年间的道僧格律令。
然而到了今年,刚翻过年来,他就重新颁布了《僧尼不得受父母尊者礼拜诏》,在诏书中提及“父母之亲,乃是人伦之极”,以人伦限制宗教的发展。
偏偏在三月移居洛阳之时,他又显示出了对于玄奘法师和众多大慈恩寺中僧侣的器重,将他们一并带在了随行的车驾之中,伴随天子御前,让人无从揣度他对于那些佛教僧侣到底抱有何种想法。
是恩吗?或许吧。
毕竟,路途之中光是粮食都是一笔巨大的消耗,更别说,随后居住在洛阳中的开销,也都是李治这位陛下一力承担的。
但更准确的说,李治从未忘记思量施恩提拔与宣诏打压的分寸,正差一个手段进一步试探佛教所能接受的控制底线。
如今他们跟着队伍离开关中前往洛阳,实是个试探的好机会!
洛水天津桥全长不过百来步,以随行僧侣加上少许士卒的人数,足够了!
李治想通了这一点,当即拍板,“就让他们修桥。至于他们愿不愿意做这件事……”
武媚娘托腮笑道,“他们当然愿意,佛经教典里可都说了,能行一善则去一恶,一恶既去则息一刑,若能令天津桥重修,恰是一出将佛教善念传递于洛阳的壮举。”
除了那些真有本事翻译佛经的,剩余人里,也不知有多少是为逃避赋税劳役才加入的。
陛下恐怕早就想让他们做点实在事了!
这也确实是李治所想。
他垂眸之间,心中不知闪过了多少感慨,最后只变成了一句:“还是媚娘知我心意。”
下一刻,车外之人便听陛下吩咐道:“速让玄奘法师前来见我。”
第41章
当李清月再度朝着车窗之外看去的时候, 就见前头属于天子的那一架上,玄奘法师躬身退下。
遥遥望去的惊鸿一瞥中,很难让人在这位早已年迈体衰的高僧脸上, 看出他此刻怀揣着的是什么心情。
只能看见他以稳健平静的脚步朝着后方的车驾走去。
他同李清月所在的这辆马车擦身而过,见上头坐着的小公主朝着他友善地打了个招呼,也回了一个佛礼。
正是这等近距离的打量让人意识到, 他确然不是什么身着袈裟的白面和尚,而已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僧。
李清月扒着窗边又朝着他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不由感慨, 想象和现实都是有区别的。
她没穿越前对玄奘的印象,大概就是西游记中的样子。
但是穿越之后就知道了, 他所面对的或许不是九九八十一难, 但也是偷渡出境的提心吊胆和沿途地理气象带来的求生艰难。
若非他跟随印度使者一并还朝,在回程的路上还不知会否再遇致命灾劫,无法等到被天子接见的那一日。
在大唐境内传教的进程中, 他也不得不从理想转为现实,去接触宗教斗争, 去接触只手翻云的天子。
这样的人,是合该得到尊敬的。
可若从帝王统治和底层百姓的角度来看, 自南北朝时便盛行起来的佛教,一度到了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地步,确实需要小心使用,谨防逾越。
就算是阿娘日后扶持佛教,也是配合时势所需更甚于喜好罢了。
李清月收回了视线感慨道, “若忽略掉生杀予夺强权的话, 阿……圣人真是个合格的企业家。”
“什么是企业家?”跑来和她作伴的李素筠捕捉到了她的话, 好奇问道。
“嗯……”李清月没法和李素筠按照正确的释义来解释,只能瞎扯道:“就是给人安排他要做的事情, 总能给出相应的诱饵和理由,让人心甘情愿去做,但实际上拿到手的利益又未必真有这么多,可能还得倒帮着数钱吧。”
她虽然还不知道李治找玄奘法师具体所为何事,但也能大略猜到,李治必定需要他在抵达了洛阳之后做什么事情。
跟着母亲和刘仁轨学习多时,李清月的脑子也飞快地转动了起来,猜测它对洛阳民众来说大抵是一件好事,与阿娘方才所做在政治意义上一脉相承。
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结果转头就见李素筠合掌一拍,“那你不也是吗?”
李清月:“……”
李素筠振振有词,“你看,你一回来便同我说,骑马果然是一件好生有趣的事情,连被你阿娘带着都是如此了,何况是自己骑着。所以哪怕我们从长安去了洛阳,也不能将早前的训练计划给搁置,这不就是你刚说的那样吗?”
画饼!这一定是在画饼!
李清月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应该夸奖李素筠长脑子了,还是应该感到很荣幸,李素筠居然把自己丢去跟父母算作一类。
她干脆仗着自己年纪小,任性地将眉头一挑,“那你练不练嘛。”
李素筠叹气,“练……怎么不练呢!”
她又不想半途而废。
“我甚至宁可早点到洛阳。唉,听说沿途行路需要十几日,真让人想直接晕过去算了。”
李清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想开一点吧,我们起码不是在夏日出行的。”
真是夏天出行的话,光是洗浴都是个大麻烦了。
这次无语的换成李素筠了。
这听起来并没有多值得安慰的样子。
倒是因为这沿途之间无事可做,李素筠干脆跟在了李清月的后头,去听刘仁轨上课去了。
也正是这出蹭课行为,让她发觉自己好像没有那么讨厌念书。
不错,她在听到北朝历史那段的时候,囫囵记了三两个名字便被绕晕了人际关系,借着午后的困意直接睡了过去。
但在听到那实地授课讲到三门峡水道和南面崤函陆路的时候,她又完全清醒了过来。
刘仁轨讲的,就是她们现在车驾走的这段路。
这可听起来有意思得多了。
“这里,就是我们出发之时所在的长安,往东,就是我们刚过的潼关,自北方流来的大河在潼关之前为秦岭所阻,不能继续南下,只能往东流去,抵达的方向就是洛阳。”
那是黄河的几字弯拐口。
“我们即将走的这条崤函道,就在转为东西流向的大河南边,起步之地乃是秦岭山前的一条通道,若要往前追溯来历的话,都能追溯到周天子东迁的时候了。”
“至于为何要走陆路而不走水路,那就要说到在中段的三门峡位置。”
刘仁轨提笔,又在中间做了个标记,“此地的河中有三道峡谷,名为人门、神门、鬼门,其间礁石横行,异常难走。”
李清月接道:“所以不仅我们不能走,从江南、山东等地送到洛阳的粮食也几乎不能走这条路送来关中。”
这是她在听卢照邻提及逐食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的事情。
“对,”刘仁轨答道,“水路不好送进来。”
“与此同时,这段水道两岸青山渐渐收拢,陆路便在这里和水路有了分叉,不能继续顺流而走,只能斜向东南穿行进入崤山中,我们所走的北崤道就是从这儿转道前往渑池,而后抵达洛阳。”
“若要将洛阳的粮食送来关中,若不经由太原方向绕行,一般就是走的这条陆路了。”
“那我想问个问题!”坐在一旁的李素筠示意道。
见在场几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的身上,她摸了摸脸上还未完全消退的睡痕,问道:“我们走的是南边,这条河道以北能走陆路吗?”
她壮着胆子从刘仁轨手中接过了那支笔,“如您所画,自三门峡上游开始,南面陆路拐弯,和水路之间就始终隔绝着山岭,所以哪怕有船只走水路先抵达了三门峡下游,要想登岸,转入崤函道也不容易,没法通过这种方式规避掉水运风险。那,北侧能不能走呢。”
河道走不通的地方就走陆路,这是二中选一的思考逻辑,没什么难的。
南边不能走就走北边,同样是一个二选一。
小孩子都能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