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或许,她还真在这等山川地形上有几分天生敏锐的直觉。
李清月逡巡了一圈此地,发觉就连本应当是护卫的唐璿,也努力让自己伸长了脖子,将这个授课当做意外收获。
这番快速的扫视不过瞬息而已,就已听到刘仁轨答道,“或许可以,也或许不行。”
他没将李清月当做寻常小孩看待,对李素筠提出的问题同样回答得认真:“三门峡以北,就是中条山。在中条山里走,比起切入往南面的崤山攀登似乎容易一些,可惜我未曾往实地走过,无法下一个定论。”
他语气再严肃了几分,“但无论如何,陆运都比水运的成本高昂很多,就算当真可行的话,也需要在山中开凿出一条通道,耗资绝不会少。除此之外,水运陆运转接,也会成为另外一个大问题。”
那不是寻常买卖几百几千钱的问题,而是成百万的耗资。
就算是大唐的国库也不能随便担负起这样的开支。
刘仁轨补充道:“我说的转接,是说让船只在此地停下,粮食和人都自陆路走,船只则小心规避风浪和礁石风向继续往西,到了三门峡以西再重新会合。”
当然,李素筠能想到这一点又将其提出,从她的年纪看,已是不容易了,刘仁轨说到这里,还是对她投来了一个赞许的目光。
“好吧,当我多问了。”李素筠有些遗憾,觉得可能还是自己过于年轻了。
但她话音刚落,却忽听她的小伙伴迟疑着出声,“交接问题……也不一定真有那么麻烦吧。”
李清月没因为刘仁轨的一番话打退堂鼓,而是继续端详着面前的地图。
水路上的路线被老师以朱笔勾勒,正是——
长安-潼关-三门峡上游分界-三门峡下游分界-洛阳。
自上游分界处和洛阳之间有一条额外的南面陆路,也就是他们即将要走的,但不能用于大规模粮食的运输。
消耗太高了。
素筠的想法便随之而来,那就是将三门峡下游到上游的水路转为一条新开辟的北道陆路。
这确实带来了刘仁轨话中所说的水陆转运交接问题。
可瞧瞧现代的快递吧,从来都不是直接从厂家发货地直接一口气送到家门口的,这其中不是也有运输工具的换乘吗?
对此,快递做出的应对方式,就是在中间建立一个个转运的站点和代存点。
那这解决方法,好像也完全可以套用到这里!
比如说,在三门峡的上游和下游各自建立起一个粮仓作为中转站。
而后,先将洛阳的粮食通过水路运送到三门峡下游,塞进这个粮仓里,从这个粮仓出发走陆路将其运送到上游的那一个粮仓里。①
若考虑到陆路的运送能力不足,便在这一段上多加人手好了。
或者将其分摊在关中还没有急需要粮的时候来运。
再便是将上游粮仓里的粮食重新经由水路从三门峡上游往长安送。
这样一来,就完全不必像是刘仁轨所说,非要将洛阳到长安当做一段路来看待。
这其实被两个粮仓隔绝成了三段路。
李清月一边将她的想法说了出来,一边又将三门峡上下游的那个点又重重地戳了两下,仰头朝着刘仁轨问道:“老师觉得,这个增设两处转运仓的想法,配合素筠的那个建议,可行吗?”
刘仁轨已愣在了当场。
在李清月徐徐道来的那一刻,他骤然意识到,不仅仅是他,包括现如今朝堂上对于运粮之事持以悲观态度的人,好像都陷入了两个误区。
第一个误区便是非要让粮食自已有的路径中运输。
像是李素筠所说在三门峡水段北道山中开辟新路的想法,正因为对他们来说“劳师动众”,才往往被忽略掉。
第二个误区就是转运仓设置的位置。
自秦汉统一、粮食周转需求增大后,天下各地的漕仓应运而生,但绝大多数都设置在河流交接口或者是河流与城市的衔接之处。
前者是为了方便更换船只,满足不同河道运输条件的需求,后者则是为了将船只所运载的粮草送抵城市之中。
那么在大河的三门峡水道处专设两处粮仓,就是有悖于此前设置逻辑的。
但它可行吗?
或许是可行的!
这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只在于山路的那一段能否走通。
刘仁轨说是说的无法下一个定论,但别忘了,他出自门下省。
自任职到如今,他亲眼见过的官员上书数量远非寻常人可比,所以关于中条山南麓的情况他也有所耳闻。
他隐约记得,这座山脉北坡多断崖,南坡却要相对和缓,确实有走通的可能性。
刘仁轨深吸了一口气。
说起来,他原本是在做什么来着?好像是在教导学生地理信息……
怎么就歪出一个漕运方案了!
“老师?”李清月见他发愣,又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
刘仁轨这才收回神思,答道:“若如公主所说,能试一试,只是在细枝末节处还需有专人评估,再必须征得陛下同意,而后交由户部核算开销,有了这些才能继续讨论。”
这件事要做,涉及的州府人员都不在少数,并没有畅想提出得那么乐观。
听他这么说,李清月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刘仁轨的话其实没有说错。这种能让人吃饱饭的事情,确实是谨慎一些处置为好。
可问题在于,总有些人是等不起这个推敲和建设过程的。
更麻烦的是,她虽是个公主,年纪却还是太小了,身边除了两个侍卫之外,就只有宫女可用了,根本没有一个可以派遣出去实地考察的人。
在执行计划的第一步就被卡住了。
若是刘仁轨是那等实权官员,或许还能有几个指派出去做事的人手,偏偏他又不是。
不过李清月也只苦恼了一瞬,就又朝着刘仁轨问道:“您没法越权上书谏言此事对吧?”
“正是。”
“行。”李清月也不纠结这个,“我去找阿娘。”
既然她还没法干的事情,那就先去找家长。
反正她是公主,当爹妈的又都是聪明人,那搞那么多兜兜转转的干什么。
她当即叫停了马车,便抱着那做足了标注的地图,在卓云的开道下匆匆往前车去了。
但说是说的只找阿娘,因皇后与陛下同在一车之中,李清月在认真上报的时候便连同着跟李治一并说了。
这可把李治惊得不轻。
他有点恍惚地揉了揉额角,有一瞬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这是谏议大夫在给你授课的时候你推出的想法?”
“不是我,是我们。”李清月严肃纠正道。
这是两个打破常规的想法合并在一起,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也是因为刘仁轨的授课才有了引发思考的机会。
不能只归功给她一个人。
李治随即就听女儿又说道:“阿耶,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您能不能让人去看看,这里能不能走通一条山路。或者,您再分拨给我两个人手,我让人去查验这件事也成。”
李治问她:“这两者有区别吗?”
李清月答道:“当然有啦。若是后者,我就当以公谋私,再为自己找两个侍卫了。”
武媚娘在旁绷了绷唇角,才没让自己在阿菟理直气壮贪墨人手的时候笑出声来,打断这一大一小之间的对话。
她端详了一番李治的神情便猜测,当他从阿菟给出的建议里绕过弯来,不会看不出,这个想法是当真有可行性的。
若此法能成,关中的粮食压力固然还是会受限于运输成本,却起码能比先前的情况好上数倍。
李治也果然在沉吟了片刻后答道,“此事我让人去确认,若真能一试……”
“我给你、宣城还有谏议大夫各记一功!”
以他现如今的行动力,只是这等实地视察的小事,根本不需其余流程,就可以直接令骑兵数人当先往东而去探查,届时折返回来与他们会合就是。
若车马已入北崤道,便让他们追着仪仗队列经行留下的痕迹赶来。
以李清月看来,后面的那条会合方式,看起来还要更靠谱一些。
她所猜测的也并没有错。
当那几位被李治派出的屯营飞骑重抵御前的时候,他们这支前往洛阳的队伍,都已快到渑池境内了。
就是那留下“渑池之会”典故的渑池。
李治听得下属奏报他们粗粗尝试的山中行路,虽未曾在侍从面前明言,脸上却闪过了一抹喜色。
好得很!
以侍从们所尝试的那样,要在山中开凿出一条起码能令粮车通行的道路,是有成本,但比起让粮食全部走陆路,或者不计水运沉船的消耗执意运来,这个成本要小得多!
在将李清月重新叫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直接一把将女儿给捞了起来,朗声笑道:“阿菟,你可算是立了个大功了。”
小孩子敢想敢做未必就是坏事,看看他女儿的这出表现,谁能想到,提出这一建议的孩子到如今才只能算四岁。
而这一件事的分量哪只是童言无忌。
那将会是他暂居洛阳后的第一项议事!
意识到自己有些喜悦到失态,李治忙将女儿放下,转而问道:“宣城与谏议大夫那儿的奖励姑且不论,阿菟,告诉阿耶,你想要什么?”
李清月歪着脑袋,像是极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阿耶能不能先告诉我,之前您找玄奘法师是要做什么?”
“怎么想到问这个?”
李治本以为会从她这里听到一个更有实在意义的奖赏,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
但思绪转圜间他又觉能讲得通。
为防那修缮天津桥的诏令让僧侣不满,在行路途中就搞出些变故来,李治在将此事告知于玄奘的同时,也让他和媚娘都对其把守口风,所以阿菟确实是不应该知道此事的。
或许是因当时她正留意着这个方向,又对于玄奘这位高僧有着极大的好奇心,这才让她有此一问。
李治琢磨了一番剩余的路程,想着就算因阿菟不慎说出去了,也没什么大碍,还是选择解答了这个问题,“我有意让他率领手下僧侣修缮天津桥。”
天津桥啊……
李清月确实不曾从母亲那里得到解答,但旁敲侧击间总能猜出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