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考之中的逻辑条理,在她选择依照着科举的流程分析之时, 也展露无疑。
她拽着阿娘的衣袖, 朗声追问了一句“还有呢?”
这一句鼓励来得真是恰到好处。
武媚娘深吸了一口气, 继续说道:“进士科考核,按照规则只单考时务策, 所以历年策文早被国子学编纂成册,用于教习考生。”
“却也正因为如此,陛下曾经与我在闲谈中说过,永徽年间的时务策题目大多雷同,以至于考生不必当真在国事中有所见解,只需死记硬背旧策文即可。”
“更有甚者,连经文史书都不想要通读了,只想靠着仿写策文入选。这不是一件好事。”
这事情放到现代也是一样的道理。
作文仿写多了或许确实能拿高分,但应试技巧和实际应用绝不是一回事。
长此以往,只会让人成了死脑筋。
武媚娘沉吟片刻,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那就应当在考核的科目上做出改变,比如加上帖经的内容作为平衡。”①
李清月此时并不只是在听而已,她也在学在想。
听到这里,她忽然补充道:“不仅如此,若如阿娘所说,题目已陈旧不变,那出题人也该多换一换。”
“对!”武媚娘应道。
她紧接着往下思考,既有考,便有批阅,而批阅之时……
“阅卷中,出自名流的考生多能得到审卷者青睐,以至于寻常考生大多不能尽显才华。那么若由我来主持此事的话……”
她在年幼读书之时,曾经一度和母亲戏言,若是能令考生伪装身份,她必定也要去考场上瞧一瞧,能不能给她一个中选的机会。
当然,那话就如阿菟说她能考进士榜首一样,只能当做是个笑谈。
但——
伪装?
她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或许可以将考生的名字和籍贯都给尽数隐藏掉,然后再进行阅卷?哪怕师从国子学与太学的学生可能因为笔迹的缘故被辨认出来,总比之前的情况更好!”②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开口问道:“阿娘,科举考试的试卷大概是什么样子的呀。”
武媚娘本以为她只是好奇,便在一旁的空白纸张上示意。
只是当她将各处分布的样子落于笔下后,却听得女儿说道:“那要是这样的话,遮盖住姓名信息,好像不太方便。”
“我不是觉得阿娘说阅卷藏匿信息的方法不对,而是几万份卷子呢……”
“全用纸糊的话太浪费了,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她一边说,一边将纸张折了个角,试图将带有名字的部分尽数掩藏掉。
但这也同时带来了一个麻烦,会让这份试卷不利于和其他的放在一起,一并进行审阅。
武媚娘眼见这一幕若有所思,“我懂你的意思了,不过要这样做的话,恐怕还得将考卷的形式也变更一下。”
她此时只隐约冒出了些想法,却还没能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灵感。
但她已感觉到,在这样的对答之中开动脑筋,实在是一件令人着迷的事情。
她也必须在这一刻承认,她骨子里的冒险精神,可能根本就没在被册封为皇后的时候就得到满足。
反而在这出对科举的议论中,感到一种难以遏制的热血上涌!
她也已随即想到了下一条。
“贡举及第之人还要参加铨选,而后才能被授予官职,但铨选所考察的内容又与贡举不同。”
“就比如说,书、判二项考察的是案件与政策的解答,若是寒门子弟,根本无从接触到相应的考题。这就让他们在铨选中也能表现优良的可能性大大减少。”
她说话的语气,又坚决了不少,“若我来做的话,不妨稍稍放宽对于答卷格式的要求,只取内容优劣,或许能让拥有真才实学之人有出头的机会。”③
“不,不止……关于铨选还有另外一事可改。”
她忽然又想到了一条,神情中更添兴奋。
若非女儿还在身侧,李清月几乎怀疑她想要站起来,以便慷慨陈词。
“进士及第之人,多需经由数年守选,才能得到官职委任,或者先自散官做起,可这一耽搁便是数年!”
“就因为非天子准允不开制举,竟令每逢铨选便有上万人之多!而天下三十五万胥吏之中,能自历练中担当大任的,本也有不少。”
“倘若天子有心也有余力,能多亲自筹措几次铨选或者制举,便能将其中的耽搁影响给抹消下去!”④
“阿菟,你说……”
等一等。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武媚娘忽然像是被一盆冷水给浇到了头上。
是啊,制举举办与否,这是天子才能下令的事情。
就算此前的那些,她当真能凭借着皇后身份对陛下做出谏言的方式,来提出改进措施,没有李治的准允,这数条改良计划都绝不可能有实现的机会。
她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才朝着面前的女儿问道:“阿菟你说,我这些想法是不是有些不切实际了?”
不!怎么会!
李清月才不觉得!
她此刻目光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
如果说此前阿娘的聪明,都还只是站在一个辅佐之人的立场上,那么在方才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便隐约有了几分挥斥方遒的气魄。
这份气魄令她今日虽然只是薄施脂粉,也看起来好像在发光。
就算最后半句缺了信心,也并没有影响到她的魅力,反而让人越发清楚地看到,她正在思考与前进之中。
她当即振振有词答道:“阿娘字字句句均是有理有据,为何会说自己是不切实际。反倒是该当问问,为何弊病在前显而易见,却没人能想出这些办法来改善局势!”
那后半句话当然是有答案的。
正是因为世家垄断的局面,并没有因为科举制度的出现而彻底改变。
就连李治此刻平衡关陇贵族,所启用的也是关东世家罢了。
可无论眼下的局面里是否还受到种种限制,当这种改变从她口中说出,已是一种了不得的创举。
李清月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说谎。”
“你啊……”武媚娘闻言,神情恍惚了一刹。
这语气乍听起来有些无奈,但谁能拒绝这样一个全力支持于自己的人呢。
她甚至又听到女儿补充道:“阿娘现在觉得这些不切实际,其实也没关系,说不定以后就能有机会将其实现呢……”
“您想啊,我都能在大河漕运和修建天津桥的事情上帮忙了,阿娘的本事可不只在筹办亲蚕礼上。”
永徽五年的时候,王皇后尊奉李治的诏令,在长安城中举办了一次亲蚕礼。
去年,也就是显庆元年的三月,作为庆祝改元的其中一个标志,阿娘这位皇后也在长安举办过一次。
哪怕李清月并没有亲自瞧见前者筹办亲蚕礼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却能从彼时内外命妇的反应之中看出这二者的区别,而这仅仅是阿娘在公众面前树立形象的其中一步。
看她执掌此事游刃有余的状态就知道,她能做的还有很多呢。
武媚娘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听清月这么说,她心中也少了几分因“不切实际”而升起的困扰。
是啊,阿菟这话并不算瞎扯。
又纵然她不像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小孩子,但在此时,她宁愿相信一次——
“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你总有你自己的道理。”武媚娘抬了抬唇角,忽然转移了话题,“对了,你把头上的饰品都放到哪里去了?”
现在她不打算继续谈论正事,就得看看眼前了。瞧见女儿头上只有光秃秃的双髻,她是怎么看都觉得不大舒坦。
李清月连忙伸手,指了指早就被合上的殿门,“在外头呢。”
跟着她的澄心可有眼力见了,一见到她像是要有话与阿娘说的样子,早已妥帖地守好了殿门。
看看这素质!不委以重任可惜了!
李清月刚岔开了点思绪,就听武媚娘说道:“那你去拿来吧,阿娘给你重新戴回去。”
“好!”她想都不想,直接蹦了起来,朝着殿门方向跑。
武媚娘望着她的背影轻笑了一声。
或许也只有这个时候,在阿菟的表现里才有更多的孩子气,而不像是方才那样,真像是个小小的政客。
但或许连她也不知道,当她手执双蝶珠花往女儿头上戴的时候,小姑娘朝着她殷切看来的眼神,并不只因为在看自己的偶像、自己的母亲,还是因为——
在这等母女相处之中,她好像也把自己上辈子缺席的童年给补回来了。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在两个月后的早晨,她竟会瞧见女儿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了两身平民百姓的衣服,直冲到了她的面前。
“阿娘,水陆法会要举办了,今天我们在人群里看怎么样。就当……就当是去逛庙会了!”
因佛教的发展,长安城中又有几处佛寺,早在贞观年间,庙会便已应运而生。
可惜李清月一直没赶上好时候,便没在这样的场面中见识过。
但今日水陆法会举办,又放在了洛水之前的开阔地,洛阳民众聚集于此,已是必然了。而那些洛阳百姓许有多年没瞧见这样的盛景,必然有几个有生意头脑来出摊,说这是半个庙会还真不为过。
“怎么想到换成平民打扮?我还以为你这个监工今日是要大出风头的。”武媚娘好奇问道。
李清月摇了摇手指,否认道:“错了错了,今日最出风头的不是我,可能也不是负责举办水陆法会的圆度,而是阿耶这位天子、作为水陆法会发起缘由的贾公,还有洛阳城中的万千百姓。”
“我今天就算站在台上,看起来也矮半截,何况我还丝毫不通佛经道理,更显得自讨没趣。知道任务已大功告成,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再说了,”她脸上闪过一抹狡黠,“我在人群中,还正好能看看,圆度那和尚有没有在细枝末节处跟我偷奸耍滑。他要真敢这么干的话,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他!”
冷不丁一个声音从旁响起,“你的收拾方式不会是又来跟我告状吧?”
李清月循声望去,不由一惊,“阿耶,您怎么也在这里?”
她光顾带着那两套衣服来找阿娘一并行动了,还真没留意到李治正坐在一边。
李治:“……?”
他原本是将尚服局新送过来的发钗当做借花献佛之物,顺带来寻媚娘说说话的。
结果他话还没说上两句呢,就被女儿给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