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过分的是,平日里他在何处不是存在感惊人?今日居然被忽略了个彻底。
但在发觉他身在此地后,女儿都跑到他面前来卖乖了,他决定……将其归罪于殿内光线的问题。
是大殿设计的问题。
他指了指女儿手中的衣服,问道:“没给我准备?”
李清月理直气壮,“没有。阿耶您今日就该当坐镇中央,听听这水陆法会中百姓是如何称赞您的,夸您到洛阳来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没必要冒这等风险跟着一起去对吧。”
李治嘴角一抽,这话听着可真是不仅体面,还挺体贴。
但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揉了揉额角,总算想出了个问题,“你同你阿娘,就算穿上了布衣,看起来能像是普通人?”
他也不可能放心让这两人单独出去,再配上一批同样乔装改扮的侍卫,也就更为出挑了。
李清月却在他面前狡辩道:“今日大家还有工夫看别人?”
今日僧侣众多,头顶还有日光璀璨,那真是要多醒目有多醒目。
水陆法会和建桥行动在得到了关东世家与洛阳大户的支持后,更是将排场铺开到了极致。
在这摩肩接踵的人潮之中,确实已无人有心去看,他们周遭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阿娘,你看那一片垒起来的河堤!”李清月由臂力出众的阿史那卓云抱着,以防遭到踩踏,与武媚娘并肩同行,突然在此时出声说道。
李治最终还是没拗过妻女一并的请托。
只是在目送她们出宫的时候,总有点憋屈写在脸上。
可对李清月来说,他名声好处都拿到了,还要什么其他的东西嘛!
武媚娘朝着她看去,见周围人潮涌动中,也没影响女儿将这句话说得清楚。
她更是不难自女儿被照亮的面容上瞧见,她唇角的笑容里带着几分骄傲之感。
上个月的时候,阿菟就同她说起过。
她以僧侣众多无事可做、河东世家给钱太多为理由,将那群僧侣之中的一部分又给指挥来修河堤了。
圆度显然已日渐意识到,小公主年纪虽小,却不是什么易于相与之人。与其再被她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得不做,甚至要打落牙齿和血吞,还不如早早按照她的要求办事,起码彼此之间不必闹得太难看。
所以这一次,甚至没费小公主多少口舌,他就已调拨了一部分人手加入到了修筑堤坝的工程之中。
“其实做这件事的并不只是那些吃闲饭的僧侣,”李清月想到那时的场面,不免有几分唏嘘。
“洛水决堤淹没两岸的事情,自武德年间就不少见,但洛阳到底已不再是帝都,就算消息传至长安,或者留下记录在后世的史书里,可能也只剩下了寥寥几个字,闭口不谈其中的人员伤亡。”
洛阳是如此,天下其余各州,必然更是如此。
“所以眼见朝廷有响应贾公遗愿的意思,在重修天津桥之余,还要加固河堤,各家有壮劳力剩余的,前来帮忙的人可多了。”
这修筑河堤的任务应该被算作徭役,可当此事与他们命途攸关的时候,他们又怎能不做呢?
这也到底是一件有福之事。
大概也正是因为今日这出盛会的背景里,有着他们做出的奠基,才让他们在与会之时,脸上更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何况,五月过半,今年是不是个丰收之年,已能看出端倪了!
武媚娘听着李清月的这番絮叨,又耳闻这些将她们裹挟进去的人声沸腾,脚步走得越发轻快。
平日里有数层裙衫裹身,金钗花冠压顶,竟真不如此刻自在。
比起永徽五年万年宫外弘化公主邀请她的策马同游,今日的这出民间行走,要更显人间烟火之气。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又听女儿高呼,“阿娘!我们再往河边方向走一点,那水陆大会快开始了。”
几乎就是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天津桥头的法会场地方向,发起了一声仪式开始的撞钟之声。
像是被那道钟声所惊吓,以李清月所在的位置都能清楚地看到,靠近岸边的河水之中,一条游鱼自水中蹦跳了出来,在日光中擦出一道分不清金色还是银色的闪光,而后——
重新跳入了此刻波平浪静的洛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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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啷”的一声脆响。
一块自冰鉴之中取出来的寒冰掉进了琉璃杯中,在杯中泛起了一圈圈震荡开的涟漪。
外头暑热未尽,正是八月之初。
冰块入水在视觉上产生的凉意,倒是稍稍驱散了燥热。
但也同样是在此刻,李治望着武媚娘异常平静的动作,有点怀疑是自己方才听错了什么。若只看她沉稳的模样,就好像她并未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
很显然,李治没有糊涂到产生幻觉的地步。
这……并不是一句该当由皇后说出的话,又确实出自于一位皇后之口。
“媚娘的意思是,建议我重启洛阳为东都?”
第48章
“陛下在此地住得不舒服吗?”武媚娘温声回问道。
她问出这话的时候, 正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小匙在杯中轻搅。茉莉与冰块一并晃动,碰着琉璃杯中发出阵阵悦耳的响动。又见她忽然抬眸朝着李治看来,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关切, 仿佛当真只是在问询李治身体问题。
李治无奈,“说正经事呢。”
武媚娘语气认真,“这也是一个正经的问题。”
李治思量了一番她话中的情况, 不得不承认,若只回答在洛阳地界上住得是否舒服的话, 这个答案必定会是一个“舒服”。
现如今的洛阳,固然其作为都城的身份废弃已久, 但自昔年高祖令人修缮西苑、太宗令人修缮洛阳宫以来, 供给帝王驾临所需之物都是能保证的。居住的宫室也都足够彰显帝王气派。
李治在此居住四五个月中,便从未有过用度短缺。
当然,这不是能说服他将洛阳地位进一步抬高的理由。
毕竟, 他前去万年宫避暑的时候,也绝不会有待遇短缺的问题。而那座一度遭了山洪的宫殿, 也早已重新修缮完毕。
比起吃穿之物,李治更为满意的是, 当他身处洛阳之时,朝廷的种种诏令同样在以极快的速度下达,且大约是因为新“竞争对手”的引入,随驾以及后续搬迁过来的三省六部官员,办事效率比起早前快了何止两倍。
李治甚至在想, 要不要将六品以上的官员也纳入铨选的范畴, 让他们更有危机感一些。
不过此事干系重大, 倒先不必真将其纳入考虑之中。
而除了执政上的便利……
武媚娘补充道:“若我未曾记错的话,自入夏以来, 陛下寻尚药局医官问诊的次数也比之前少了。”
李治闻言,神情又更温和了几分。
他早年间就有那头风的毛病,以宫中的养护本事,倒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①
但长安宫城选择的位置不太好,到了夏季就潮热得厉害,催动着他的疾病加重,反倒是洛阳这头,要舒适凉爽得多。只以身体情况来算的话,他多往洛阳走走确实没坏处。
武媚娘又已接着说了下去,“虽然近两年间没有水患,但也不能确保往后不会有此等灾害,令长安粮食短缺。若洛阳为东都,陛下便能随时前来,分担长安的压力,不也很好吗?”
李治还是有点犹豫,“可漕运改良事宜也已在陆续去办了。”
前来洛阳宫的路上李清月提出了那套改造漕运的法子,而李治作为一个行动派,自然不会只表扬过就完了。
李清月在那里领着众僧侣造桥修堤,举办水陆法会的同时,李治也早将这道指令派遣了下去。
五月里,中条山上通行于三门峡上下游的山路,就已被规划了出来。
七月,李治指派了杜正伦这位户部尚书总领此事,在将山路开凿出来的同时,两方转运粮仓也需应时建立。
山路开道之事确实要麻烦些,但以李治盘算,在来年五六月间,应当能尽数完成了。
反正也不需要做到车马通行,只需能以人力推动运粮小车就够了。
这样一来,就算明年真有灾害导致粮食减产,关中绝不至于闹到天子就食、百姓逐食的地步。
那么粮食短缺就并不能算作迁居的理由。
但李治将话说出,却见武媚娘摇了摇头,“话不是这样说的。无论新的漕运方式比起之前节省了多少,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倘若陛下还需在他处投入钱粮,经由此路送来粮食所需开销,就分量极重了。”
“此外,陛下又可还记得永徽五年时候太史令向您陈说关中水患的缘由?”
李治思量了一番彼时的情况,“你是说,关中人口激增,进而令渭河水患频频……”
“ 不错,”武媚娘眼见李治已转过了弯来,多出了几分意动之色,对于自己的这出劝谏更多了把握,“倘若陛下重启洛阳为东都,能否使得百姓不再一味涌入长安,反而能迁居洛阳呢?”
恐怕是能的。
“您看,倘若关中人口不再因此而逐年陡增,您花费在长安两市中的平仓支出也能大幅降低。届时这些经由大河水路运入长安的粮食,才能真正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
人少了,粮食甚至要比之前更多,当然能让更多的人吃饱饭。
这是稍会一点计算题的人都能得出的结论。
李治能想到在长安西市调控粮价这样的举措,又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一点。
武媚娘的下一句已随之而来:“我也看得出来,陛下下达逐食诏令之时,心中是不好受的。”
“是啊……”李治话中颇为唏嘘。
他自父亲的手中将皇位接管过来,想要对标的,自然是父亲打造下的贞观盛世。
可自执政以来的数年间,他先是身陷于权臣的博弈,后有天灾连续发作,让他的种种计划都显得有几分虚浮。眼见百姓流亡于外,他也惶恐于民间会对他这位继任者予以何种评价。
但不这样做,也就意味着关中治下会出现不知多少饿死的人,是更为直接的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脸上。
两害相较取其轻,这就是如今的道理!
他下意识地便伸出手来,握住了媚娘的手。
方才那杯中冰块上下起伏,连带着琉璃杯和他握住的那双手上也带了几分凉意,可好像也恰恰是这份微凉的温度,让他心中骤然安定了下来。
他安静了有一瞬,才忽然问道,“媚娘是怎么想到向我提出这个建议的?”
她早前可没有做出这样大的谏言。
东都洛阳若是地位抬升到她所说的那样,足以影响到他随后推行种种国策。
李治很明白媚娘是什么样的人。她毕竟是依托于自己的身份才能坐上皇后的位置,也一直很清楚,到底谁才是她的利益同盟。
只听得武媚娘从容答道:“应该说是因为那场水陆法会催生出的想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