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手挥了挥,像是在跟还坐在案后的李治告别,这才彻底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因这一连串的动作和话语,李治愣神了一瞬,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有这么明显吗?”
在阿菟到访之前,他确实在为一些事情犯愁。
毕竟,别看媚娘提出的抬高洛阳地位有着一条条的好处,但真要将这条建议提出在众臣面前,绝不可能一帆风顺。
他甚至都能想象到,此话一出,会有何种疾风骤雨袭来。
削去大树的枝条,和挖掉大树的树根,完全不可相提并论啊。
他看似已在这两年间处处胜券在握,却依然因永徽年间为人掣肘的经历,对于一些人和一些事有着本能的畏惧。
这种蛰伏在心中的情绪,竟然因为他未曾对阿菟设防,而表现得这样明显了吗?
不!他若要实现如同阿耶一般的金甲告捷,他就绝不能有这样的短处!
这出洛阳东都的建议,或许也恰恰是一个试探的招数!
他本就距离彻底投向这个想法只差了一步,现在已再没有了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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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日的政事堂议事之中,李治就将这个想法给抛了出来,也明晃晃地表示了自己的立场。
也真是一点也没超出他的预料,在他朝着众位宰辅高官问询的下一刻,长孙无忌便愤而离席,一通疾言厉色的控诉出了口:
“陛下若只是要启用什么人、罢黜什么人,臣无有意见。可陛下若要弃李唐根基于不顾,臣便是亲往昭陵一哭,也要劝谏陛下打消这个主意!”
第50章
长孙无忌何尝想要以这样的方式去和李治撕破脸皮。
就算是在早前废后的问题上, 他也是优先让旁人来代替他发言,而不是自己直接和李治唱反调。
看吧,李治登门拜访的时候, 那个反对其实也是在私底下说出来的。
而不像是在此时……
朝堂之上有着“同中书门下三品”名头和正儿八经的三省长官,连带着他这等领有虚职的全部在此,面对着陛下在提出兴复洛阳举动时候的神采飞扬。
谁都能看得出来, 说是说着征询意见,李治其实在心中已有一个结论。
只等着下面的众人能够对其做出响应, 然后他就能够将其顺理成章地推行下去。
但也就是在这样的场合之中,长孙无忌站了出来, 做了那个唱反调的人。
他也不得不反驳!
洛阳为东都的诏令一旦下达, 或许对于陛下来说,是新一个政令通达的信号,以他言语之中的意思, 其实也没有要让洛阳超过长安,可这话听在长孙无忌的耳朵里, 就完全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今年的摆驾洛阳,已经让关东世家看到了陛下向他们发起的邀约。
想想昔日, 哪怕同为五姓七望之家,在陛下做出这等举动之前,太原王氏和清河崔氏在朝堂上的地位也是天差地别。所以他们绝不会觉得,陛下废王立武的举动会是对全体世家的警告,只觉得是他们之中的有些人行为太过, 让陛下不得不清除一些障碍。
正是拨乱反正之时。
那么若是还要加上迁移一部分人到洛阳来, 分薄掉长安的影响力, 他长孙无忌多年间经营的势力便要遭到下一次重击。距离被连根拔起的地步,也不差多远了。
他能有今日的威风, 靠的可不只是先帝给他的托孤重臣名号,还有这官员选拔的门路。
这些被渗透在关中各个关节处的人手,正是他赖以坐稳太尉位置的倚仗。
一旦新的体系在洛阳形成,他又该当怎么办呢?
当然,他不会出于自己本人的利益立场来说这样的一番话,而是死死咬紧他开头的那句——
长安乃是李唐根基所在。
“高祖在长安称帝,太宗在长安经营,才将这份执掌万里河山的权柄顺利交托到陛下的手中。李唐命脉与长安早已息息相关,臣说一句此话,不为过吧!”
“以关中腹心之地,控扼八方,震慑西陲,天子居处其间,方有四海安泰,百姓安居。反观洛阳呢?”
李治冷冷地盯着长孙无忌一字比一字更为慷慨激昂的说辞,从容问道:“洛阳如何?洛阳也曾为数朝都城,此地也可中兹宇宙,朝宗万国,但看水路陆路交汇此地,以我李唐今日天下一统,未尝不可出关一步。”
“可洛阳曾为逆贼所据,隋炀帝更是奢靡度日于其间,难道陛下是要效仿此人吗?”
“你放肆!”李治怒喝出声。
长孙无忌的话中何止是在贬低洛阳,更是在对李治也做出一番控诉。
但他堂堂一位政绩清明的天子,怎能与杨广去比较?
“长孙太尉,你若当真要如此说的话,我也不怕说得难听些,这个不愿让洛阳成为东都的反驳,哪里是因为你觉得洛阳不配成为陪都,根本就是因为你有私心罢了!”
“我有私心?”长孙无忌神情凛然。
若非李治知道他私底下的那些个勾当,几乎真要以为他是一位一心为公之人,但现在的种种表现,却更像是他不愿为人所拆穿,意图凭借着自己的老资格和身份,一鼓作气地将李治的种种盘算都给压下去。
长孙无忌嗤笑了一声,“陛下是要将当年丢给褚遂良的那句话给回到我的头上不成?您说他字字句句不忘先帝,却大概不敢真去面对先帝,说他与其和您争辩是非,还不如早早被丢去偏僻之地清醒一番。”
“可我若真有私心,何必呕心沥血为陛下修订律法礼法,为陛下勤恳办事,直到将您登基之后的种种乱局都给平定下来。”
“臣不敢从中居功,却敢在此事回您一句!”
他一把解下了头上的巾帽,手持笏板傲然站立,仿佛下一刻就要朝着这大殿之中的柱子撞过去,来上一出以死明志之举。
“陛下欲令洛阳起复,置长安于不顾,臣倒是想问问,太宗对此会有何种想法!”
“臣自太宗病榻之前得此委任,便绝不敢有所懈怠。除非陛下今日便告知于在场诸位,我长孙无忌,也是个无能且无德之人,不配先帝对我有此礼遇!更不配有匡扶社稷之说,乃是陛下口中的存有私心之人!”
“您若敢说,我这就辞官告老,再不对您想要建东都的决定有半句怨言。”
他这好一副要下去问问李世民是何想法的样子,让其余各位不得不离席而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试图将他给劝回来。
杜正伦本还在负责漕运之事呢,哪想到又多出了这么个风波,低声对着长孙无忌劝道:“您也别这么说,陛下只是要起东都,又不是真要迁都,哪里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长孙无忌把眉头一挑,“这是破坏礼法之事,但凡开了个头,便再没有收回来的可能了。陛下,您说是不是?”
李治不想回答。
他干脆把手一摆,对于眼前的这出闹剧眼不见为净,直接怒气冲冲地返回了寝宫。
就连武媚娘将一杯凉饮摆在他的手边,也没让他的怒气有所削减。
他甚至都没将目光分到枕边人的身上,将桌案一拍,“长孙无忌简直欺人太甚!”
重启洛阳为东都的建议还是出自武媚娘之口,她当然知道今日陛下就是去讨论这件事的。
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尤其是陛下和长孙无忌直接起了冲突,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可话是这样说没错,该说软话的时候,还是得说两句的。
至于这到底是软话还是在火上浇油,她又到底希不希望长孙无忌彻底倒台,让她能有进一步获取话语权的机会,她自己心中有数。
“陛下还记不记得,当年您在前往万年宫前我曾经同您说过,您其实并不舍得毁坏掉那张大床,现如今难道您就舍得吗?”
武媚娘继续温声安抚道:“这毕竟只是我以未曾参政之人提出的建议,其中或许真有不少未能深思熟虑之处,在太尉看来多有不妥。”
“太尉年岁渐长,若因在此事上规劝于陛下而闹得不可开交,甚至让太尉身体有损的地步,只怕对陛下……”
对陛下的名声不太好听。
可她话还未曾说完,因长孙无忌“威胁”而憋了一肚子火气的李治哪里还能忍,“有损?”
长孙无忌会不会真要去撞死在昭陵前头不好说,他反正是要被气出个好歹来了。
他忽然一把将手边的杯子摔了出去。“那就让他去死!”
他话出口的那一刻余怒未消,可在杯子摔碎在地面上,发出四分五裂声音的瞬间,李治又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脸上的神情凝固在了当场。
他撑着桌案,额角不知是不是因为头疼的缘故绷起了一道青筋。
依靠着指尖收拢的力道才勉强将其镇压下去。
室内响起了一阵阵瓷杯残片弹起又落下的余音,直到彻底变成了一片安静。
武媚娘清楚地看到,当所有声音都平息的那一刻,怒火在这张稍显柔和的面容上慢慢地淡下去,却并不是当真全然不见了痕迹,而是变成一种又是茫然又是怅然的神色。
他用只有自己和武媚娘能听得到的声音缓缓开了口。
他不是在问他为什么会和舅舅走到这一步——在他决意废王立武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种结局。
舅舅不当他是天子,而当他是李世民的儿子,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不算什么问题,对于皇家来说,却是个万不能存在的事情。
洛阳为东都,对李治来说最有诱惑力的好处也并不是他自己能住的有多舒服,而是正如媚娘所说,关中的人口能不再以那等不加节制的速度增长下去,超过渭水所能承载的限度,让他既不必提心吊胆于暴雨季节的河水决堤百姓淹死,也能将节省出来的平仓粮食留到其他的用途上。
比如说,支持出一个能与他一并金甲告捷于太庙的名将!
但在长孙无忌的心中,这不是李治励精图治,而是他要彻底断绝了关陇贵胄的希望。
“我连王方翼都能容,还能为其助力一步,他却非要觉得我已被人蛊惑了心智。”
王方翼就是王皇后的那位堂兄。
他既是个能人,李治自然可以用他。
天子策御之道本就如此。
李治的语气和前一句同样和缓,像是已经从之前的暴怒之中完全恢复了过来,但他说出的这句话,却已同上一句全不可比,“好啊,他既然觉得阿耶才是那个明君,非要去昭陵哭上一哭,才能改变我的想法。”
“那我告诉他,这办法没什么用,他不如直接去跟阿耶作伴吧。”
也算是成全一对君臣相得了。
……
当李治都下定了决心的时候,有些结果便像是滚下山坡的车轮一般,再没有了被拽回来的机会。
至于是一口气撞翻站在山坡下面的人,还是马车闹到车毁人亡的地步,既然驾驭马车的缰绳还在他的手中,他就绝不会对此有任何一点后悔。
但要料理长孙无忌,彻底搬开太宗一朝继承下来的绊脚石,并不能像是解决掉褚遂良的情况一样,可以一道诏令下去,信手就将人给贬谪外派了。
起码,这条诏令不能直接由他下达。
也不能在改建洛阳为东都的诏令前后拿这位太尉开刀。
……
十一月的北方,已经开始落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