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外头天寒地冻,以李治贵为天子之尊,本应当高坐明堂,围炉取火,享受难得的清闲时光。
李治却一反常态地做出了一项决定。
他要自洛阳动身,前往许州、郑州,在两地郊野进行讲武校阅之举。
这是从千年前就传承下来的《周礼》,在冬季农闲之时由天子率领文武百官到场。从名义上来说,或者说,起码李清月在刚听到这项决定的时候,就以为这类似于国庆阅兵。
她还觉得,这也真是有怪为难许州、郑州守军的。
明明原本都属于地方驻兵,结果突然迎来了最顶层的那位领导校阅,让他们走出中央军队的风采。
但在前往许州的路上她才知道,这出“讲武”其实往往是和田猎联系在一起的,只是李治没打算同时进行田猎而已,故而仅仅保留了讲武之中的武艺竞技,君子六艺之中的射、御就在考察的范围。
所以不只是当地的驻兵和随驾的天子扈从,就连文武百官也必须参与到这项活动之中。
能不能从中拔得头筹不要紧,得让陛下看看,他们并不只是一群只懂得舞文弄墨的书生。
而天子既然巡幸于他处,总不能只显示武力底蕴。
浩浩荡荡的仪仗还未抵达许州,后续的旨意就已下达了。
一条是,为了显示天子有恩于民,对许、郑二州的囚徒予以赦免。
这个从汉朝时候就传承下来的大赦规矩,到了唐朝执行得更为频繁。除了按照太宗留下的规矩——官吏枉法受财罪犯不在赦列之外,其余的囚徒都能被从牢房之中释放出来。
此外,李治有意祭拜许州郑州的先贤之墓。
包括了春秋时期的郑国大夫公孙侨和东汉太丘长陈寔。①
在完成了祭奠典礼之后,再行校阅兵马,举行射御竞技。
这个先后顺序的理由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可若从中细究,又难免觉得有些问题。
说是陛下在车马离开洛阳后不久,就得了风寒。虽然情况并不严重,以随行医官所见,至多有个两三日的时间就能痊愈,不至于出现耽误演武的情况。但在从洛阳到许州郑州郊野大营安顿的这段时间内,有些时务便先交由皇后协助打理。
这也并非涉及朝政要务之事,最多就是对于沿途行程和礼节需要前来问询一二,所以可以挪交权柄。
可许敬宗望着那座代表天子的銮辂,又朝着那头正在忙碌的皇后看了一眼,还是不由陷入了深思。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呢?
许敬宗历经官场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不会愚蠢到真觉得这是陛下生了病。
以离开洛阳之前陛下的身体情况,他也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突变。
更为特别的是皇后担负起责任和祭拜那两位先贤这两件事。
前者不是个寻常的信号。因为以他所见太宗朝的情况看,皇后至多就是住在距离外朝更近一点的地方,也能对于太子的教育多加上心,这便是属于天子对皇后的优待了。还远远不到这种能让皇后直接与前朝官员沿途商议路程、确认各地官员接受检阅流程的地步。
至于被祭拜的两人,以许敬宗的文化素养,不会不知道他们的来历。就比如说公孙侨,还有一个更有名的名字,叫做子产。
若说这个名字就不难让人想到他在辅佐郑国期间做出的种种举措,比如说他整顿了田制,对私人田产也加以编制纳税,对于郑国王室来说,这一通自上而下的整顿维护的是国家安定,可对于原本拥有特权的贵族来说,子产的种种举动却是在损害他们的利益。
至于另一位太丘长陈寔,则素来以品德高尚著称,以德治管理地方,自己却一身清贫,家中三代人出行也仅有一辆自驾的破车而已。以至于有了“真人东行”的美誉。
就像陛下在来到洛阳后,就令安定公主以前洛州刺史贾敦颐为道德楷模一样,选择这样的两个人物,是不是也另有目的呢?
再想想此前陛下和长孙无忌之间再一次出现的针锋相对,许敬宗觉得自己可能品味出其中意思了。
那么问题来了,倘若这真是陛下有所隐喻的话,他到底要不要接上这个暗示呢?
要让他声援废王立武,没问题,这还能说,区区后宫之事,陛下乐意去做就好,关旁人什么事。
要让他攀咬褚遂良,这也没问题。毕竟褚遂良早年间就有被贬斥的情况,最多说一句旧事重提。
可要对付长孙无忌,那就是另外的情况了。万一陛下只是一时之间没想通和长孙太尉之间的关系,到时候真做出了什么事情后还要重新反悔,那遭殃的岂不就是他们这些率先行动的人了吗。
许敬宗没有这等家族背景在后头支持着,天然就少了几分胆魄。
但他可以确信,他在与皇后打照面的时候,从她那里投过来的目光,分明是意有所指。
他更瞧见了李义府这个家伙在随行众人之中颐指气使的做派。
若轮身份和起点,李义府比他还低,现在却已算凌驾在了他的上头。
这不由让他想到,他此前的行动就是慢了一步,先让别人去当了探路之人,这才让自己没拿上头功。他也早已选择了陛下的立场,根本就没有什么从中反悔退缩的余地。
谁知道这一次他若不参与进来,会不会再被追究责任呢。
他可是从瓦岗军投奔李唐,一度因长孙皇后葬礼失仪还能得到起复的人啊。在生存之道上,真是少有人能有他这样的眼力了。
许敬宗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
傍晚扎营之时,担负礼部职责的许敬宗便带着抄录完毕的祭拜先人章程找上了皇后。但比起将此事上奏给她,让她确认是否要将其挪交给许州官员筹备用具,许敬宗更想说的,还是另外的一句话。
他低声问道:“敢问皇后殿下,陛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51章
许敬宗在将这个问题问出来的那一刻, 心中好像忽然之间就放下了一块巨石。
话没说出来的时候,他还要在那里权衡利弊,真已出口, 便没有了给他撤回去的机会,就当破罐子破摔得了。
但虽说是放任事态发展,他的目光固然没敢直视面前的皇后, 却还是一瞬不落地留意她的神情。
不过,或许从她并未因为这句话而有所恼怒, 怪责于他问出这样的问题,就已经能够证明一点了。
他赌对了!
“那么许侍中觉得呢?”武媚娘开口回问道。
这个问题被先抛了回来。
许敬宗思忖了片刻后答道:“长孙太尉以礼法宗亲为借口限制陛下做出决策, 却大概忘记了, 这世上的规矩还是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仅次于天地, 乃是人中最大的一个。”
“既然洛阳有水陆天地之运,又有天子所钟, 那么要将洛阳重启为东都,实行两京并行的制度, 并没有什么问题。”
“自陛下莅临洛阳之后所做种种也都是利国利民之举,绝不存在长孙太尉所说的陛下有愧于先帝之事。”
“如此说来,他是不该反对陛下重建洛阳的。”
武媚娘闻言轻笑了一声。
“许侍中你何必跟我在这里问东答西呢?你回的,与其说是陛下对长孙太尉的态度,还不如说是你对陛下重修洛阳的想法。”
真是个老狐狸。
许敬宗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但就像皇后殿下先抛出的是一句回问一样。
若是他上来就是一句他猜测“陛下欲除长孙无忌”, 听起来也太不稳重了。
而不够稳重的人, 在官场上是活不下来的, 所以也只能慢慢交锋了。
他朝着面前代行天子旨意的皇后行了个礼,回道:“恕臣愚昧, 还请皇后殿下解惑。”
武媚娘一边信手翻阅着许敬宗递交上来的礼节文稿,一边答道:“历朝历代,外戚和天子之间的关系都是最为微妙的,所以我既为皇后便当以身作则,为陛下免除这个麻烦。”
她忽然抬眸,语气中多了几分危险,“您知道武元庆武元爽等人吗?”
许敬宗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两位。
在陛下将武昭仪册立为皇后的时候,人人都觉得,既然连支持立后的许敬宗李义府等人都能得到这样多的好处,那武皇后的娘家人也势必会因为她的身份抬升而地位水涨船高。
哪知道,就在他们来到京城被授予官职后不久,他们就被“升”官外派了。
更为惊人的是,前往龙州的武元庆刚到任不久就死了,武元爽也没多活上两年。在今年的年初,也就是在天子移驾洛阳的时候,病死在了邕州地界上,甚至没能得到回来养病的批复。
谁看了不说,这两兄弟真是倒霉透了。
但到底是倒霉还是活该,知道内情的人必定心中有数。
许敬宗眯了眯眼睛。
以他们此刻所讨论的话题,皇后殿下不会随便提到两个死人,还是两个已没什么用的死人。
除非……
她是在用自己和长孙皇后比较,又用武元庆和武元爽的结局,来暗示陛下对长孙无忌的处置。
可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许敬宗的背后不由出了一阵冷汗。
他原本以为,陛下至多就是要将长孙无忌彻底从权力中心给排挤出去,给他保留一个虚衔后,让他以在家养病为由再不能接见外客,相当于是将他以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给软禁起来。
或者便是找一个打发他的理由,将他给派遣去看守昭陵,也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满足了长孙无忌的心愿。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对于这位股肱之臣,陛下是真起了杀心!
对应于武元庆武元爽的结局,便是要令那位长孙太尉被流放致死!
那毕竟是陛下的亲舅舅啊……
但面对着这位皇后异常冷静的目光,许敬宗在这一刻变得一团乱麻的思绪,都被迫快速理清楚了。
不错,长孙无忌从身份到地位都很特别,可就因为这份特别,他才比谁都不能直接欺压到陛下的头上去!
当他已越轨到了这个地步的时候,与其只做小惩,反而令长孙无忌还能如彼时那样,以死威胁、以名分捆绑牢牢地压在陛下的头上——
还不如让他彻底退场。
武媚娘突然出声,打断了许敬宗的思绪,“这个问题,以许侍中的记忆力,难道是很难回答的吗?”
“不,当然不是。臣只是忽然在想,邕州龙州这两个地方没了刺史,是不是该当再安排一个新的过去。”
武媚娘语气从容,说出来的话却差点又让许敬宗吓了一跳,“好地方,自然要留给你的同僚是吧?”
同僚?
许敬宗可没几个同僚啊。
显庆元年,他在依然保留着礼部任职的情况下,被同时授予了门下省侍中的位置。
那是门下省的长官。
当然,三省六部制度下,门下省的长官可以有两个人。
好巧不巧的,除了许敬宗之外的另外一个侍中,正是韩瑗。
永徽六年废王立武事件之中,褚遂良与来济相继被贬,剩下的韩瑗作为盖有“长孙无忌党羽”标志的人,在行事中变得越发谨慎小心,唯恐被抓到什么针对他的借口。
大约也是因为陛下觉得他年龄老迈,又已凑够了声援武昭仪为后的人,这才将他给放在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