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将军的大军就驻扎在会稽,我昨日坐快船往返,单程只需大半日的工夫。府衙半夜生火,高将军必然会遣人去会稽报讯。今日天黑之前,不说城外高将军的兵马,就连会稽的援兵也会赶到!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院墙,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诸如此类的激励之语,一队队地视察过去。
机动组快速地奔跑着,传递着食物、水囊,以及越来越少的兵器。
视察到一半的时候,宋和看到了依旧提着那把长刀的司马恒。
附近的气味实在难闻,司马恒高高束起头发,脸上蒙着一块布巾,竟有几分侠女的模样。
她快步上前,将腰间的水囊递给喉咙沙哑的宋和,面不改色地看向周遭的将士,口中却悄声问道:“郗途的人真能赶到吗?”
宋和大口灌水,几乎要喝光大半个水囊。
他用力擦了把脸,将水囊还给司马恒:“赶是肯定赶得到,就看我们有没有命等他来了。”
第138章 赴吴
“这么多个时辰过去了, 外面竟然还在厮杀,只怕战况很是惨烈。”宋和在刺目的晨光中闭了闭眼,“没想到郡城之内,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人手, 难怪女郎要利用分田之事重新登记户籍。这么多的隐户, 由不得人不查啊。”
“都到了这个时候, 说这些又有何用?”司马恒冷哼一声,“若是我们败了, 接下来会如何?”
“乱军死了这么多人, 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人此刻大约已然杀红了眼。”宋和看向这位与昨日的精致样貌全然不同的公主,有些唏嘘地说道,“他们不会管这里有没有司马氏的公主, 只会想多割几个首级去找主子领赏。”
“是吗?”司马恒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
到了这个地步, 她反倒不再犹疑。
司马恒自小便信奉“君子不立危墙”的信条, 从不令自己置身险境,可如今难得体验一次, 竟也生起了一种特别而刺激的感觉, 以至于压过了心中对危险的恐惧, 莫名地涨起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
她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来与宋和开玩笑:“这么说,我是信错了你?若非昨日在府衙中逗留了那么久,我此刻应该还在朱氏的坞堡中睡觉呢。”
“或许吧。”宋和随口答道,“公主后悔了吗?”
“后悔?”司马恒瞥他一眼,神色间浮现起了几分傲气, “那你可要记住, 我庆阳从不后悔!决定是我自己做的,那么, 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我都会自己承受。”
她一边用布条缠绕手掌,一边不屑地说道:“谢蕴不过是砍了几个叛军,就引得那群文人争相称赞,说什么足以载入史册。”
“昨夜死在我刀下的,少说也有七八个人。我倒要看看,今日我若再杀他几十人,那群文人又会怎么写我?”
司马恒终究没有实现这个愿望。
残忍的厮杀持续了大约五个时辰,乱军们即便分批冲锋,也难免出现了疲态。
于是乎第三道防线的两边,诡异地呈现出了一种紧张的松弛感。
时不时就会有那么一阵,整整一片的乱军都不再冲杀,只是双眼放空地盯着内院的方向,明明筋疲力尽,但却决计不肯离开。
然而这情形并未持续太久。
午时过后,随着外围高权所部与张氏部曲的打斗声越来越接近,乱军仿佛被野兽撵着似的,毫无休止地开启一轮又一轮新的冲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越过院墙,红着眼杀进内院。
当内外院之间的防线被攻破,余下的三百余名北府将士与公主护卫一道,在府衙最中央的小院之外,与乱军进行最后的搏斗。
远处的厮杀声越来越近,人人都知道,无论是乱军还是北府,都已迎来了最关键的地步,一旦高权率人冲了进来,此间战局将再无悬念。
乱军因此而愈发狠厉地拼杀着,双目赤红地朝着小院冲去,想要趁着最后的机会抓住几个人质,以免无所依仗地做了外面高权等人的刀下亡魂。
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北府军将士还是公主府护卫,都不约而同地将宋和与司马恒牢牢护在中央,以至于司马恒根本就没有机会与乱军短兵相接。
偶尔有几个异常凶悍的部曲冲破重围,闯进小院,可还没等到司马恒动手,就被守在她身边的护卫一刀砍倒。
司马恒瞥了一眼身边的护卫,第一次庆幸平日里对这些护卫给足了赏钱。
周遭乱得仿佛梦境一般,宋和于一片嘈杂声中,声嘶力竭地喊道:“援军已至,汝等受人蒙蔽,误入歧途,今日种种,原非尔之过错。凡汝众人,只要放下屠刀,即可免于死罪。”
乱军安静了一瞬,可随后便有数道吼声响起。
他们叫嚣着:
“不要听这些侨人的鬼话,他们不过是想骗我们投降罢了!”
“兄弟们,二郎还在等着我们,我们一定要活捉这当官的,保住二郎的性命!”
“为了二郎,冲啊!”
朱杭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真到了最后的关口,杀得最厉害的,竟然是他朱氏的部曲。
朱氏部曲的状态,显著地影响到了其余乱军。
在群体的疯狂进击中,没有人会再去相信宋和关于投降免罪的任何保证。
毕竟,从昨夜到今晨,北府军有那样多的人死在吴兴,没有几个乱军会天真地认为,北府真的能做到既往不咎。
更何况,他们同样有那么多同伴死在昨夜,死在今天,以至于其心中的仇恨,并不比北府军少多少。
此情此景之下,他们若是束手就擒,又如何能对得起死去的人?
无论是仇恨还是心虚,都令这些乱军无法放下武器。
然而,乱军纵使再勇猛,也比不上在战场上历练过的北府军。
与之前的数道防线相比,小院周围的空间终究有限,无法同时容纳太多乱军冲锋。
北府军的将士与司马恒的护卫混合编队,轮换着上前迎敌,乱军一时半会地,竟不能前进分毫。
直到正午的日光渐渐偏移,乱军一个个都打得饥肠辘辘,守在小院之外的将士与护卫,也几乎都挂了彩,渐渐地在厮杀中落了下风。
眼看己方的势力越来越弱,宋和喃喃自语:“大业未成,功名未立,难道我就要这么死在乱刀之下了吗?”
司马恒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可还没等她拨开护卫走到外围,便听到雄浑的军号声从远处传来。
司马恒从未听过北府军的号声,可这并不妨碍她在此时露出欢欣的神色——吴兴境内并无正规军队驻扎,军号既响,那么,一定是北府军的大部队前来救援了!
周遭北府军将士雀跃的表情,强有力地印证了她的猜测。
司马恒知道,自己这一局,终究还是赌赢了。
她于西斜的日光中,露出了一个疲惫却满意的笑容,缓缓地靠在了身边一名护卫的身上。
长达数个时辰的紧张,让她几乎失去了一切有关身体的知觉。
直到此刻,她才清醒地感受到,自己从虎口到手臂,从小腿到腰腹,简直无一不痛,无一不累。
她缓缓地闭了闭眼,又慢慢睁开,看向那些绝望的乱军,看着他们在一声声催命般的号声中,终于不得不颓然跪下。
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坠落声响起,一柄又一柄长刀坠地,一道又一道哀泣传来。
固然还有人负隅顽抗,有人奋力冲锋,可大势已去,绝大多数的乱军都被席卷而至的疲惫与绝望淹没,再没有力气挣扎。
那些抵死不从之人,很快都被砍死。
一半的将士与护卫们上前,将投降的乱军捆了起来。
司马恒终于恢复了些力气,与之同时回来的,还有她那敏锐的嗅觉。
她清醒地感受到,周遭充满了浓烈的血腥气,甚至还有不少苍蝇在嗡嗡作响。
六月的酷热加剧了死亡的气息,焦味伴随着恶臭,在空气中密密地织出一种惨烈的味道。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偏西的天幕上,司马恒觉得自己有些中暑——如若不然,她怎么会觉得这午后的日光,竟是夕阳一般的血色呢?
号声越来越近,司马恒扶着护卫的胳膊,一步步地向前,踉跄着登上了那座于昨夜临时搭就的用来观察敌情的木质瞭望台。
她看到郡城北边,一群器宇轩昂的将士,正如狂风一般地,冲着内城席卷而来。
她看到一群群乱军,正慌张地东窜西逃;几个肤色白净的孱弱之人,正被簇拥着逃向西边。
她看到就在靠近府衙的地方,一群浑身是血的将士,正一步步地走近。
随着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一声又一声“高将军”传来,宋和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怯意。
直到一双鞋停在了自己面前,他才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高权那张沾了血污的脸,颤着声音问道:“伤亡如何?”
“伤亡如何?”高权嘶哑的声音中带着泪意,喉咙里发出了极难形容的呜咽声,“十不余三。”
他说:“城外两千将士,如今还站着的,只怕连五百都没有了。”
“怎会如此?!”即便早有预料,宋和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高权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限的痛苦与悔意。
一滴泪从他脏污的面颊滑落,透露出此刻内心的脆弱。
一个三十来岁的粗犷大汉,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当着众人之面嚎啕大哭。
一夜的拼杀没有令他流泪,直到此刻,直到穿越重重的乱军,确认己方取得险胜之后,他才能够真正放任自己,为死去的兄弟们痛苦流涕。
高权的泪水感染了周遭无数的将士,也遥遥地哭到了郗归的心里去。
郗归是在收到消息的第二天凌晨抵达吴兴的。
就算人人都劝她慎重,可快船还是随着江风,飞也似地划向了三吴。
即便如此,她心中也十分明白,自己的到来并不会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事情,等她抵达吴兴之时,最惨烈的时刻定然已经过去,她无法挽回那些必定会牺牲在这场动乱之中的无辜将士。
果然,船才刚到渡口,郗归甚至还未出舱,便有将士送上了郗途关于前夜吴兴之乱的表文。
郗归在牛车上看完了那封长长的表文,于城外北府军的营地之中,首先接见了高权。
就算心中对高权的状态早有预料,郗归也没有想到,再见面时,高权鬓间竟已生了白发。
这是郗岑留下的那支人手之中,难得的以机变著称的部将,向来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可此时此刻,这位年过而立的将军,纵使身形依旧挺直,神情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落寞。
营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郗归站在靠内的地方,与门边的高权遥遥相望。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可谁都能听得出其中的哀责。
高权听到她在阴影中说道:“北府军成立的这一年多以来,堪称从无败绩。北秦的骑兵那样骁勇,不知令多少人闻风丧胆,可北府军却在江北屡战屡胜;孙志叛军声势浩大,席卷三吴,可一遇到北府军,便不得不挥师东退。”
“唯有吴兴,唯有吴兴。”郗归深吸一口气,无比沉痛地说道,“三千将士,数百乡勇,一场战役之后,活下来的人数,竟不足三分之一。”
她目光沉沉,声音却放得很轻,仿佛真的只是发出一个疑问,而并非责备:“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第139章 偏私
高权悲痛地闭了闭眼,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可却什么声音都未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