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归长叹一声,以手支额,闭上了眼睛。
可高权却并未离开。
良久,他才嗫嚅着说道:“女郎,抱歉……”
郗归没有说话,高权咬了咬唇,只好弓着身子退出了营帐。
帐中的气氛很是低沉,南烛轻声上前,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踌躇着安慰了一句:“女郎,这并非您的过错。”
“那又是谁的过错呢?”郗归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失望,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谢瑾曾与我说过,他想要一个主不疑臣、臣不负君的清平时代。”
“我那时想,司马氏皇帝性好猜忌,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而我,则要引以为戒,好生对待每一个部下。”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为了大伙儿的团结,我甚至要求自己,不仅仅要做得公正,还一定要‘看起来公正’。”
“可结果又如何呢?”
她唏嘘地说道:“我从前听过一首诗:‘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1无外乎古往今来,文人墨客都爱以夫妻喻君臣,实在是主君与臣属之间,比夫妻之情还要更扑朔迷离啊。”
“女郎——”南烛想要安慰,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郗归轻轻摇了摇头:“潘忠自以为为我考虑,所以迟迟未让潘可的才能被我知晓;高权揣度我的好恶,自以为如此这般拼尽全力、做出牺牲,能让其余北府旧部后人免于猜忌:他们其实都没有真正做到信任我。”
话虽如此,可郗归心里明白,这样的担忧与猜忌,是皇权政治与封建制度延续数百年的惯性,是深深刻在人们心中的集体无意识,绝非一个或某几个人能在短期之内所消除。
而对她而言,掌握一个如此之大,并且还将继续扩张的势力集团,绝对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如臂指使。
夫妻之间唯有两人,尚且充满了张力,有博弈,有得失,有取舍,更何况是面对如此之多的部属呢?
郗归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知道自己会面临许多的私心私欲,许多的利益纠葛,许多的权力制衡。
她只是没有想到,单是信任二字,就已是如此地艰难。
她觉得心累,觉得疲惫,但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她不得不面对、不得不处理的状况,她不能为此消沉。
于是,短暂的沉默过后,郗归主动开口问道:“宋和过来了吗?”
南烛微微摇了摇头:“城中一片乱象,宋和正在善后。不过,他派了人在渡口候着,一看到船靠岸,便快马加鞭地去了城中送信,想来也快到了。”
话音刚落,便有护卫进来通报:“女郎,宋侍郎求见。”
郗归喝了一口茶:“让他进来吧。”
宋和一脸倦色,带着眼下浓重的青黑走进营帐,仿佛一个即将走向刑场的困顿囚徒,来此接受最后的审判。
他将手中紧紧捏着的条陈呈给郗归,心中反复回忆着这一路上准备好的种种说辞。
郗归从南烛手上接过条陈,大致扫了一眼。
不出她所料,这是一封比郗途详细得多的制式报告,不到一天的时间,宋和便已准备得如此充分。
郗归抬眼看向他,平静地问道:“你可有何话说?”
宋和对上她审视的目光,看着她辨不出喜怒的表情,不由心中一紧。
他在袖中握了下拳,努力镇静下来,开始报告这场动乱的来龙去脉。
“前日我自会稽回来后,令刘石、赵强二人去给高将军送信,欲请高将军入援城中,加强防备,以防内城世家狗急跳墙,行不轨之事。”
“我将信交给刘、赵二人之后,便去前堂见庆阳公主,没想到刘石力劝赵强回去休息,独自一人出门送信,更是在途中遭遇了世族的埋伏,不仅自己丢了性命,还使得信件落入世族之手,走漏了庆阳公主决定与北府军合作、我等即将加强防备的风声。”
郗归一边听他报告,一边比对着手中先后收到的两份条陈。
她打断宋和,径直问道:“北府军的制度,向来是一人为私,二人为公。且不说庆阳公主为何在府衙中逗留如此之久,单是送信求援这样的大事,你便不该只派两个人前往,更不该在发出命令后便不管不顾,任由刘、赵二人阳奉阴违。”
宋和唯唯应诺,并无辩解之辞。
郗归接着问道,语气沉沉:“刘石一人出门送信,府衙外的护卫为何竟全然未觉异样,也没有向上级报告?当值之人又是如何登记的?究竟是他们一时疏忽的缘故,还是因为这种阳奉阴违的做法早已是司空见惯,以至于根本没有引起当事人的警觉?”
宋和苦笑一声,懊丧地答道:“是我的疏忽。”
“去年五月,您将刘坚从江北召回,在北府军上下掀起整饬的风潮。从前在北固山时,我也曾受命主抓军中的纪律规矩,因此,当日校场之事,我虽不在场,却也负有责任。因着这个缘故,我对此事的印象十分深刻。自从抵达吴兴以来,我已多次强调按章办事,可却仍有疏漏。”
一年多来,宋和第一次对着郗归承认自己的无能:“若我没有这般强调,便只是我一人阳奉阴违,以至于生出祸患。如此一来,虽然罪名更甚,可我却不会像如今这般难受。”
向来自负的宋和,脸上浮现出颓丧的神色:“可事实却是,我明明想要整饬纪律,获得您的肯定,做出一番成绩,可事情的进展却并非如我所预想的模样。我终究在军中待得太少,并不够了解那些基层的将士,也没有与他们建立十分密切的关系,以至于对这种种违规之事全然不察,出了如今这般的疏漏。”
宋和跪伏在地,郑重认错:“对此,我无话可说,但请女郎降罪。”
郗归饮了口茶,淡漠地说道:“起来吧,这才哪到哪呀,还远不到认罪的时候。”
宋和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重新直起身来。
他看到郗归的右手放在几案之上,点了点其上的两份条陈,面无表情地问道:“郗途说,会稽大营之中,他曾亲口告诉你,回去之后,务必即刻联系高权,一道加强防备。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如若是真,你下船之后,为何没有立刻去找高权,而是先回了府衙?”
第141章 偶然
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
倘若前天夜里, 高权率领城外那两千余名将士,与宋和一道入城,或是宋和在世族起兵之前,便带着所有人撤到城外, 那么, 纵使会打草惊蛇, 引起朱、张二氏的警觉,却也绝不至于产生后来那般大的伤亡。
关于这个事实, 宋和无从辩解。
他原本已经想好了理由, 可在面对郗归那双好似能够看透一切的眸子时, 他仿佛于刹那之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以至于霎时一个激灵, 意识到自己绝不应该在此刻辩解。
但这个意识显然来得有些晚了, 以至于宋和清楚地看到, 在察觉他想要辩解的意图之后,郗归竟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她冷淡地说道:“你有什么借口, 尽管都说出来吧。事到如今, 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我们索性就锣对锣、鼓对鼓地谈一次,说说过去,也说说未来,权当是不破不立了。”
宋和不确定郗归的意图,谨慎起见, 他决定闭口不言, 先观望观望再说。
对于他的缄默,郗归仿佛并不太在意, 只是面若霜雪地说道:“你不是不知道面见高权一事事关重大,你只是着急。”
“你急着去稳住庆阳公主,你生怕自己不能抓住这个身份高贵的女人,你怕她行事飘忽不定,于几个时辰内又改了主意。”
“你心里很清楚,北府军有不止一种办法,能在吴兴展开分田入籍之事。可你若要尽快跻身上层,却只有尚主这一条快速便捷而又切实可行的法子。”
“你认为自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所以才会纵容庆阳一直留在府衙等候,所以才不先去面见高权,而是直接带人回了府衙。”
郗归的语气讥诮而严厉:“不要跟我说什么诸如渡口距离大营太远,你回来得时间太晚,去大营的路与回府衙不顺路之类的鬼话。你若真的想做,纵有十个八个困难,也全都能够克服。更何况,这本也只是多绕点路的工夫,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她冷冷地说道:“承认吧,宋和,你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宋和深深看了郗归一眼,并未急着辩解什么。
在听到高权那句“十不余三”之后,他就知道必定会有如今这般的局面。
坦白讲,宋和心中其实颇有些不以为然——私心?人生天地间,谁又能没有私心?若非为了那点私心,他堂堂七尺男儿,又何必摧眉折腰地来追随一个女子?
可郗归不会明白这些,这位北府军的女郎,实在是太过理想化了——她就像他的老师郗岑一样,固执地朝着自己脑中预设的目标前进,误以为可以通过人为的努力,让周遭所有人都与他们同心同德。
可这世界本就是由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组成,人人都各有各的私心,根本不可能长久地拧成一股绳,所以桓阳退了,郗岑败了,而前天夜里的吴兴,他自己则在前往大营报信和回到府衙稳住公主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如今的宋和回头看去,当然知道自己选错了。
可在他看来,这一切并非没有缘由——人人皆有为己之心,倘若郗归作为主君,没能给他一条切实可见的光明前途,那么,他自己去找这样的一条路,又何错之有呢?
郗归看出了宋和的不服气。
她一桩一桩地说道:“宋和,你扪心自问,豫州市马之事,迁延一年之久,可我是不是从未责怪过你什么?因为我知道那是桓元有意拖延,原非你的过错,不该迁怒于你。”
“我知道你无心军事,所以在你回到京口之后,便给出了于徐州任职的选择。你完全可以踏踏实实地从郡县做起,一步一步地做出实绩,获得升迁,让任何人都不能质疑你的能力。”
“可你却觉得这样太慢,执意要来吴兴开拓。我欣赏你的眼光和能力,所以同意了这个请求。”
“吴地三郡,会稽由高平郗氏的郎君亲自主理,吴郡由温述和顾信这一侨一吴两位世家子弟共同主事。唯有吴兴,你一说要来此地,我便立刻放权。”
“高权纵使掌管军务,可却绝对不会插手你的政事,你完全可以在此大展宏图,实现心中抱负。”
“如此种种,难道能说是我没有给你足够的权力,是我没有给你上升的空间?”
“只要你在吴兴真正完成分田入籍的计划,便会获得足以载入史册的功劳,任何人都不能够抹去你的功绩。”
“可你是怎么做的呢?”郗归沉痛地说道,“明明有这样好的机会,可你却犹嫌不足。”
“在庆阳公主抛出橄榄枝后,你敏锐地察觉到,可以靠着她的身份,更快也更顺利地在吴兴推行分田入籍之事,可以让你在获取名望与政绩的同时,再获取一个足以跻身上层的身份。于是,你心动了。”
“这心动麻痹了你的警惕之心,使你唯一害怕的事情,由不能顺利完成职责,变成了失去庆阳公主这条青云梯。你在兴奋与紧张的作用下,擅离职守去了会稽,又忽视了会使朱、张二氏生起警觉的可能,固执地将庆阳公主留在了府衙之中。最重要的是,你没有亲自去见高权,而是派人送信,给了世族窥探秘密的可乘之机。又不监不察,纵容刘石一人上路,以至于走漏消息,引发了前天夜里的动乱。”
“如此种种,你可有话说?”
宋和深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换上了一副笃定的神色。
他坚定地开口,有理有据地为自己辩驳:“我并非仅仅是为了自己。”
“吴兴与会稽和吴郡都不同。朱、张二族靠着坞堡,并未在孙志之乱中折损太多人手。世族根基犹在,以至于吴兴根本无法像会稽与吴郡那样,顺利地开展分田之事。”
“朱、张二氏不会愿意在吴兴重蹈会稽和吴郡的覆辙,如此一来,他们一定会想要借助司马氏的力量来制衡我们。只要我们能够取得庆阳公主的支持,那就能够夺取先机,在名分上先压他们一头,使得建康城中的司马氏皇帝,不能再做出如同自打嘴巴般的许诺来声援吴地世族。”
“所以我一定要争取到庆阳公主,这并非仅仅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
“是吗?”郗归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茶盏,“公心私心,到底各自占几分,你自己心中最清楚。官面文章做得多了,莫要连自己也骗了。”
她放下茶盏,将手覆在案上的两份简报上:“三吴是内战的战场,北府军从来没有过这样大的伤亡、这样惨的险胜,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在吴兴。”
“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一个个英勇的好汉,他们就这样因为一个人的疏忽,一个人的背叛,一个人的私心,而命丧黄泉。”
“宋和,你有在乎过他们吗?”
“你没有。”
“不是只有痛哭流涕才叫作沉痛,也有人心中痛苦,却仍旧强撑着坚守职责,可你却并非如此。”
“你只担心这会影响到你的前途,而并不为他们的牺牲本身感到心痛。”
“宋和,你根本不明白北府军为何能一次又一次地取得胜利;不明白我身为一个女子,为何能成为徐州与北府军的统领;不明白我们在会稽和吴郡的胜利,究竟靠的是什么。”
“你若一直都不明白这些,那根本无法长久地与徐州与北府合辙而行。”
“不是我不肯给你机会,而是你从来都不愿意真正地去了解这些事情背后真实的逻辑。”
“不是我不愿意去了解。”宋和开口为自己辩解,“我已经尽力去做了。我对于纪律规矩的强调,甚至远胜于高权等人,可却还是发生了诸如刘石和赵强那样的事情。”
“女郎,吴兴府衙中的所有将士,都是高权拨给我的部下。刘石和赵强既然出了这样的问题,其他队伍中必定也有类似的事情,只是恰巧在吴兴显现了出来罢了。”
“关于这一点,我自认倒霉。可你不能因此就否认我在吴兴所做的一切!”
他振振有词地说道:“这是一个偶然。如果刘石顺利将信送到了高权手里,很有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女郎,你自诩公正,可有没有可能,你对我的这种种指责,都受到了事后偏见的影响呢?”
“偶然?”郗归反问道,“那你告诉我,这样的偶然,为什么偏偏发生在了你的身上?”
“府衙中有几百个人,你为何独独选择了刘石和赵强?事情发生之后的这数个时辰之内,你又查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