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我终于可以好好地歇一会了。”
然而,没过多久,郗归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近。
那声音叫嚷着,要见郗归一面。
南烛重新出现在了营帐门口,她说:“女郎,庆阳公主来了。她方才去见了郗将军,眼见郗将军忙着处理防疫之事,又闹着要见您。”
“让她进来吧。”郗归叹了口气,疲惫地坐起身来。
南烛掀开帘子,朝外吩咐了一声,自己则走上前来,为郗归梳发。
郗归摆了摆手,随意将头发往后拢了拢,索性就坐在榻边,等候司马恒的到来。
司马恒很快便风风火火地掀开了帘子,带着一身的雨气,直直冲进了帐中。
她看着郗归苍白的脸色,未经熨烫的衣衫,想到郗途方才所说的话,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这样一个孱弱的女子,凭什么成为北府军的首领,难道就仅仅因为她是郗岑最亲近的妹妹吗?
司马恒心中很是不服气,却又知道自己无可奈何。
她冷哼一声,看向郗归:“你如今的派头倒大,见了高权,又见了宋和,据说还要见朱杭那个老东西,可偏偏就是不见我。你这么做,岂非藐视皇家公主?”
郗归听了这话,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么多年过去了,周遭所有的人与物,全都变了又变,可司马恒却仿佛仍是当初那个风风火火而又别别扭扭的公主。
她轻笑着开口:“见不见的,你不是也来了吗?”
这笑意落在司马恒的眼里,令她颇有些几分难为情:“不许笑!你是不是也在笑话我?我抢走了王贻之,却成了建康城中的笑话;而你离开乌衣巷后,却嫁给了谢瑾,还拥有了北府军这样一支人人艳羡的势力。郗归,你是不是很得意?”
郗归听到司马恒提起往事,脸上的笑意不由收敛了些。
她想起了当初接过和离书时的屈辱与震惊,想起了自己因那段婚姻而被长久地困于乌衣巷,以至于不能见到郗岑阿兄最后一面。
后者是郗归心中不可触碰的隐痛,每次想起,都仿佛在撕裂那个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
郗归的沉默令司马恒有些不自在,可她却仍旧保留了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气鼓鼓地看着郗归,仿佛倒是她占理似的。
郗归叹了口气。
她伸出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坐吧。”
司马恒昂着头颅走了过去。
她第一次坐在营帐中的这种简陋床榻上,心中很有几分新奇之感。
过去的很多年里,她对军营的印象,就是桓渡那一身泛着暗红色光芒的盔甲,还有卸甲后那冲人的汗味。
司马恒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坐在中军营帐的一天。
“有趣吗?”郗归看着她的神色,不由有些好笑。
司马恒的确是个任性娇纵的公主,有时候,这任性会让她难得的天真显得颇有些可爱。
司马恒缓缓点头,别别扭扭地答道:“确实有那么一点点意思。”
她的脸上已然卸去了刚进来时那副凶狠的模样,显得很是好看。
郗归弯了弯嘴角,觉得跟她说话倒也算是一种放松:“听说你前天夜里杀了不少乱军?”
司马恒听到这话便来劲了,她兴奋地回道:“可不是嘛,那些乱军不长眼,非要往我跟前冲,那我当然要让他们有去无回咯。”
她伸出手比划着:“我跟你说,我的刀法,可是桓渡都说过好的。那些乱军但凡敢冲过来,我就刷刷刷地动手,如此这般地拦腰砍去,让他们动弹不得。”
郗归轻轻颔首:“的确厉害。”
“那是当然。”司马恒骄傲地说道,“我跟谢蕴可不一样,我的刀法和骑术,可是在荆州真刀真枪地练过的,就算回了建康,也有护卫陪我练习,才不是那种花拳绣腿呢。”
她用胳膊肘撞了撞郗归:“哎,我说,你看你身子骨这么单薄,不如叫我一声阿姊,随我学习刀法。”
“我可不跟你学。”郗归笑着拒绝,“你这刀法怕不是桓渡教的,保不齐还是人家祖传的本事,我可不能乱学。”
“那有什么。”司马恒并未因郗归提起桓渡而觉得不快,她毫不在意地说道,“既教给了我,那便是我的本事,我爱让谁学就让谁学!”
“是吗?”郗归挑眉问道,“我有个小侄女,她倒是很喜欢这些,你若真想教人,不如去了京口,收她做个女学生?”
“教你侄女有什么意思?”司马恒翻了个白眼,“她的师父还不是跟你一个辈分?有什么意义?”
郗归笑着看着司马恒,并不说话。
司马恒不自在地踢了踢郗归的脚:“喂,你为什么不同意我与宋和的婚事?”
郗归扶额叹了口气:“别说什么婚事不婚事的,你跟王贻之都还没有离婚,又何必谈什么与宋和的婚事?”
“我不管。”司马恒傲娇地说道,“我可以帮你作证,证明是朱、张二氏主动挑起祸端,阴谋犯上作乱,还可以把我在吴兴的田地都送给你,支持你行分田之事。我都这么配合你了,只不过想让你帮我离一个婚罢了,难道你连这都做不到吗?”
郗归沉静地答道:“大军已至,无论你是什么想法,朱、张二氏又是什么动机,都不会改变最终的结果——吴兴,我非要不可。”
她笃定地与司马恒对视:“公主,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有没有你的支持,对我而言并不十分重要。”
“你!”司马恒愤怒地瞪向郗归,“又不是我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宋和根本没有提醒我,没有说长久地待在府衙会引起朱、张二氏的怀疑。那天夜里,我甚至派出了护卫出城送信,还与北府军一道抵抗乱军,难道我不是在帮你们吗?你如今这样说,是想过河拆桥吗?”
“过河拆桥?”郗归冷静地问道,“可是公主,你是我的桥吗?”
司马恒抿了抿唇,不情不愿地先行让步:“我总不是你的敌人,不是吗?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不再记恨我兄长的死因,你也不再在意王贻之,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彼此敌对呢?”
“这世上的事情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不是敌人,也并不意味着能够成为盟友。若要结盟,我得看到实在的利益。而你,公主,你又可以为我做些什么呢?”郗归轻笑着摇头,“再者说,你若要与我合作,又为何又要将自己作为司马氏公主的政治资本,通过结婚的方式,转移到别人身上去呢?如此一来,我又何必与你合作?”
司马恒因着最后一个问题而心生迟疑,她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些问题,而是突然安静了下来。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公主,皇女的身份是她最大的倚仗。
可事实上,这倚仗却是无比地脆弱。
一个女子,即便贵为公主,也只能依靠着来自父亲、兄长、侄子,以及他们的妻子所流露出的怜惜与同情,来获取尊敬与看重。
而即便拥有了这些怜惜与同情,公主也只能享受皇室成员的待遇,而不能像一个真正的皇子那样拥有权力。
过去许多年的见闻,都早已明明白白地告诉司马恒,公主的身份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富贵梦,唯有通过一个真正有能力的男人,才能够转为收益。
可这转化究竟是有风险的——也许那男人太过野心勃勃,会给她带来灾难;也许那男人太过懦弱无能,根本无法成功实现这一转换。
前者如桓渡,后者如王贻之,而宋和,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暴雨依旧在下,一道白光闪过,司马恒握紧了抓着裙边的右手。
她看着郗归,犹豫了几瞬,最终还是开口问道:“郗途说,你才是北府军真正的主人。他说他所做的一切,都要听从你的命令。这是真的吗?”
第144章 出路
“不错。”郗归轻轻颔首, 既没有隐瞒什么,也并未因此而面露得色。
但这并不妨碍司马恒因此而大受打击。
“为什么会这样?”她不解地问道,语气中浸满了不甘,“他明明是你的兄长, 为什么竟会心甘情愿地听从你的吩咐?宋和那样桀骜不驯、野心勃勃的人, 为什么竟也会听你的指挥?从前在荆州时, 你不过是个终日里待在沁芳阁玩耍的小姑娘罢了;就连在乌衣巷时,也不过是个平庸的妇人。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竟然可以掌控北府、掌握徐州?”
司马恒的语气并不算好, 可郗归却并未因此动怒。
她只是微微侧头, 不急不缓地看着司马恒说道:“只要下定决心去做, 那么,哪怕有千难万险,也总能找到办法去克服。有人的地方, 就会有利益;既然有利益, 就可以利用它去团结一部分人, 分化一部分人,从而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
后人元好问论诗, 曾云:“鸳鸯绣出凭君看, 莫把金针度与人。”1
锦绣虽好, 可个中三昧,却是绣工们安身立命的本事,不可轻易传与旁人,只能自行琢磨领会。
然而郗归从不刻意隐瞒自己那所谓“法宝”,她巴不得能有更多的人与她同心同德, 一道追寻那个最大的善。
遗憾的是, 旁人往往并不相信这一点。
他们不相信大道至简,只以为其中必然会带着极多的利益纠缠与阴谋算计。
想到这里, 郗归有些自嘲地笑了,尽管如此,可百姓与将士们的笑颜依旧让她感到开心,她依然愿意去为之努力,为之奋斗。
她对着司马恒回顾道:“我帮助北府军的将士实现个人价值,我给宋和一展抱负的机会,我让吴郡的世族有机会跻身官场,我帮郗途重振高平郗氏的门楣,我为那些贫苦的百姓分得田地。我许给了所有这些人切切实实的利益,努力和他们达成一个个共赢的新局面,那么,我当然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势力。”
郗归在心中想道:“尽管未来还会有种种的不顺利,眼下也还有重重的困难要克服,可我终究已经走过了最艰难的那一步。北府军的体量越来越大,这种种私心与利益的纠缠,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我不该抱怨,也不该觉得为难,这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共赢?”司马恒拧眉问道,“你总能和那些人达成共赢的局面吗?一旦你要与他们分享利益,那么留给自己的就会变少;若是给甲给得多了,乙获得的又会变少。怎么可能会一直共赢?”
郗归听了这话,不由展颜而笑。
她想起了那个极有名的譬喻,将之改头换面地讲给司马恒听:“譬如我有十枚铜钱,那么,哪怕我分与你九枚,也不够你做什么;可我若有万枚铜钱,那只消分与你十分之一,便是一贯之数,远比十枚钱的九成要多得多。”
司马恒虽觉得有理,却还是嘴硬地驳道:“一贯钱也做不来什么。”
郗归早已识破了这位公主的口是心非,她慨叹着说道:“资源越是匮乏,人与人之间的争夺就越是强烈。这源自人求生的本能,无法轻易奈何。可我若能获取更多的资源,更多上升的空间,就可以把它们层层分拨下去,以求达到一个让尽可能多的人能够宽裕生活的状态。富足能够使人平和,希望同样可以。我之所以能与这许多的人达成共赢,就是因为我们共同怀揣着这样的希望,在一道努力发掘更多的资源。”
司马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我之间呢?你我二人,可能做到双赢?”
“那就看你能给我什么,而我又能够给你什么了。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你我二人之间的合作,实在不必牵扯到宋和。”郗归侧身看向司马恒的眼睛,“公主,你真的觉得宋和会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吗?”
“可我又有什么选择?”司马很没好气地说道,“我身为公主,可手上却根本没有任何真正的权力。我不像你,有一个会把兵符都留给你的好兄长,和一个心甘情愿听你指挥的亲哥哥。我只有一个公主的名头,若想真正拥有权力,若想过上好日子,我就必须获得一个足够高的新身份。既然如此,除了婚姻之外,我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不,你有的。”郗归温和地注视着司马恒,“或许你可以靠你自己,靠你自己本身的能力。”
郗归想到了郗如,想到了喜鹊,想到了潘可,还有她此次动身前,北府军的校场之外,正不分昼夜地火热进行着的女军初次招募。
一个鲜妍的笑容浮上她的脸颊:“你可以去京口看看。在那里,我们即将成立一支女军。消息传出后的第一天,便有无数女子争先恐后地前来投军,想要通过自己的力量,来博取一个更好的未来。论本事,她们中的很多人并不输给男儿,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未来,这些女子将会靠着自己的本事,拥有更高的地位,过上更好的生活,成为万千女子奋斗的榜样,成为女子之中的英豪。”
“女军?”司马恒嗤笑一声,并未答应,“我的确有本事杀死几个乱军,可那并不代表我愿意去过那种在沙场上东奔西跑、疲于奔命、刀口舔血的日子。”
她骄傲地说道,眉眼间满是自豪:“我生来便是公主,而非一个要靠着军功等待升迁的粗莽武夫。“
“武夫又如何?”郗归沉声问道,“你瞧不起这些人,可还不是要依靠他们来保卫你的安全,护卫你的国家?”
“再说了——”说到这里,郗归冷笑一声,看向司马恒,“你知晓前天夜里的动乱是如何发生的吗?”
动乱的余波还未完全平静下来,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尚未完全查清。
截至目前,刘石的异动与那些有关薛林的证词,还都统统只是掌握在少部分人手中的机密,司马恒并不知晓。
直到此刻,她才因郗归突如其来的发问而觉出些不对。
她锐利的眼光,直直地逼视郗归:“你这是什么意思?”
“呵。”郗归嗤笑一声,冷冷说道,“若非你瞧不起武夫,若非你没有管好手下的护卫,何至于堂堂公主府的护卫之中,竟然出现了一个细作?那薛林因着你的缘故,得以守在府衙之外伺机而动,劫杀我北府军的使者,盗走宋和寄与高权的信件,又伙同朱家二郎挟持朱大郎,发动朱氏私兵参与到攻打府衙的叛乱中去?”
“你说什么?”司马恒震惊地反问,“无凭无据地,你凭什么这样信口开河?”
“我自然不会污蔑你。”郗归毫不避让地与司马恒对视,“你府中的护卫,朱氏坞堡中的仆役,还有当夜曾见过薛林的朱杭:不止一人可以证明,薛林在刘石走后借故离开,后来又返回朱氏坞堡,面见朱家二郎。”
“怎会如此?”司马恒面上依旧毫不让步,可心中却方寸大乱。
她努力在脑中回忆着那个名叫薛林的护卫,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薛林不该反叛——公主府的护卫个个不愁吃穿,拿着远高于寻常人的俸给,司马恒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优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