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冷地驳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前天夜里,动乱发生之后,无数护卫加入了击杀乱军的行列,既然他们都能够尽忠职守,那薛林为什么不行?谁知道他收了那些吴人多少好处?此等见利忘义之人,自己在财帛之前生了异心,又如何能赖到我的头上?”
郗归并未反驳什么,她只是平静地问道:“你对这薛林有印象吗?”
司马恒答不上来:“左不过就是个小人罢了。”
郗归审视地看向司马恒:“那是一个身型矮小,面容黝黑的吴人。”
“是他?”司马恒仿佛有几分印象,她皱眉说道,“此人形貌丑陋,又不善言辞,实在不知是如何被选入的。”
郗归冷笑道:“那你又可曾想过?此人的外貌言语是如此地不占优势,可却依然能够入选,这是不是代表着,他确实有着远超旁人的本事,所以才能让人忽略其他劣势,将之纳入皇室护卫?”
“刘石是北府军中数一数人的好汉,所以才能承担送信的任务,可却死在了薛林手下。就是这样让你瞧不上眼的小人与武夫,最终引发了连你都无法收拾的祸乱,事已至此,你还依旧瞧不起他吗?”郗归眼中颇有几分嘲意,“公主,你可曾想过,极有可能正是你的忽视、你的瞧不起,才让薛林日复一日都无法看到未来的希望,以至于行差步错、才投了吴人?”
“不见希望又如何?这算什么正当理由?”司马恒被郗归的眼神刺痛,她并非怀疑这推测本身,只是依旧对薛林的行为嗤之以鼻,“他若觉得无望,便该自己去找希望。毛遂尚能自荐,他若自认为怀才不遇,便该想方设法去找出路才是。我手下护卫,足足有两百之多,怎么可能一一了解?薛林为什么一定要等着我去发现他、赏识他、重用他?他难道不该先为自己负责吗?”
“所以他去自己找出路了呀。”郗归缓缓摇了摇头,“这世上之路,原就不止一条,有的纵横交错,有的背道而驰。他在你这里不痛快,便去投了朱家二郎那个‘明主’。这原与我没有关系,可却造成了我北府军从未有过的惨烈伤亡。公主,你说,我又该怪谁呢?”
司马恒依旧觉得薛林是个既不磊落也缺乏勇气的无能之人,可当她面对郗归带着疲色的眼神时,却终究觉得理亏,是以不再反驳什么,只在心里骂了薛林好几句,又低声对着郗归嘟哝道:“反正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去帮你带领女兵征战沙场的。”
“当然。你若不愿意,谁也不能勉强你。”郗归缓缓点了点头,“可是公主,你要明白一件事:权力这个东西,从来都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我当然可以尊敬你,将你像个祥瑞一般地摆在那里,让大伙儿为你奉上一些虚名和赞美。可一旦如此,你的生活便不会与从前发生太大的变化,你永远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取真实的权力。公主,这条通往权力的道路,从来都并不好走,你没有办法同时拥有轻松和权力,我也同样如此。人生在世,所有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145章 邀约
“要想获得实在的权力, 便必须得有实在的功勋,否则别人就算面上尊敬,也不会真正看重你。”
司马恒听了这话,深深地看了眼郗归, 许久没有言语。
郗归倾身向右, 取了南烛放在那儿的一盏温水过来, 微微润了润嗓子,然后才不紧不慢地问道:“再说了, 宋和究竟待你如何?即便你身为公主, 他又可曾在你面前卑躬屈膝过?当今这个世道, 门第当然重要,可若没有本事的话,就算出身再好, 也还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司马恒想到那个夜晚, 宋和跪在她的身边, 隔着一曾薄薄的丝帕,轻轻握住了她的右手。
她曾在那一刻有过短暂的心动, 想要征服这个明明极具威胁、可却不得不选择暂时蛰伏的男人。
然而, 没过多久, 宋和便在情急之下,冷酷地呵斥她,让她闭嘴。
男人的柔情是如此地不可靠,仅仅凭借着他们一时的兴致与筹谋做主。
上位者如此,下位者同样如此。
女人若想凭借这一点去获得权力, 那便只能取之由人, 予之由人。
就像刚才,宋和满腹心事地离开中军营帐, 与司马恒在营地相遇。
他与她寒暄的方式是那样地冷漠,那样地公事公办,仿佛那晚的一切争执、一切柔情,还有那一切的同仇敌忾,都从来不曾发生过。
司马恒在心中逼问自己:“我真的愿意去过那种生活吗?真的愿意用公主的身份去扶持一个男人,然后再任由自己靠着他的心情生活吗?”
答案当然是不愿意,司马恒反复思量着郗归方才诚恳的话语,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
良久,她才重新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孤注一掷,冒着触怒皇室的风险与你结盟,绝不是为了继续过那种因人成事的生活,我要像你一样地拥有权力。”
司马恒话中的结盟,是一个充满了粉饰意味的词语。
事实上,她是在以其公主身份为资本,试图投靠郗归。
司马恒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只是仍旧不想如此清晰地点明此事,不想这么轻易便承认自己要对着郗归臣服。
纵使郗归已经清楚地说出了个中缘由,可司马恒还是不能真正明白,命运为何如此荒谬,竟让过去的那个深闺女郎,成为了北府军真正的主人。
人们总喜欢在真实的世界中寻找传奇,然后将这传奇视作命运的杰作。
他们常常会于不知不觉间,忽视个体的选择与努力,在这所谓传奇中占据的分量。
就好像此刻的司马恒,在郗归做出解答之后,仍旧固执地问道:“为什么你能够拥有权力,而我却不能?我也要像你一样,拥有真正的权力。”
郗归略显苍白的面孔,因为司马恒的表态而浮现出些许温柔。
她微笑着说道:“可你也看到了,公主,我过得很累。”
郗归满面的疲色,确实令司马恒有些望而却步,可心中的不服气却驱使着她暂时忽视了这疲惫,倔强地开口说道:“我并非执意要去过那种你所说的轻松生活,你能够做到的,我同样可以,我只是不喜欢成日与武人打交道罢了。”
说到这里,她不确定地问道:“除了带兵,我还能做什么呢?”
“就算我想靠自己的努力掌握权力,又能够做什么呢?”
郗归在司马恒的注视中笑了。
她从小便深谙“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的道理,既然庆阳公主是不愿意开窗的人,那么,她只好先提出拆掉屋顶做例子。
所幸,她真的主动迈出了这一步。
“你笑什么?”司马恒不快地说道。
“我在为公主高兴。”郗归看着司马恒,内心感受到了一种难得的愉悦。
人生在世,无能为力之事实在太多。
譬如她明明已经辛苦筹谋,可吴兴却依旧发生了伤亡惨重的意外。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依旧相信,只要坚定地去做,那么结果哪怕没有那么好,也会远胜从前。
凡所做过的事,全都不会了无痕迹。
其痕迹或是在世上,或是存留在,某个人的心上。
郗归清楚地察觉了司马恒的变化,就像她在一封封来自吴地的条陈中,敏锐地察觉了郗途的变化一般。
他们原本都是这个旧时代坚定的拥趸,为了自身利益而天然地维护那个业已衰落的王朝,从未对此产生过任何怀疑。
可郗归改变了他们。
吴地的所见所闻让郗途越来越相信郗归所说的一切,他渐渐地由单纯地为家族而战,向着为苍生百姓而战的宏远目标靠拢。
而司马恒,这个锦衣玉食的公主,这个曾不止一次地以婚事为手段谋取未来的女人,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开启另外一种生活。
郗归正式向司马恒发出了邀约:“你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以教授女军或是蒙学里的孩子们,可以一步步地学着处理一村一县乃至一郡的政务,可以帮北府军管理名下商铺,也可以像兰台令史一般校勘图书、整理经籍……”
司马恒一桩桩地听下去,觉得每件事都没有什么吸引力。
“我不爱与小孩打交道,尤其是那些冒冒失失的愚笨小孩。”
司马恒已经生育过三个孩子,可却从来不觉得小孩可爱,也不认为自己应当被母职捆束。
孩子的哭闹总是让她心烦,她讨厌这种不能够理性沟通的无知生物。
“至于政务,你定然不愿意让我从大官做起,可我堂堂公主,又怎能去村县理事?”
在司马恒的眼中,下民们大多肮脏愚蠢、粗鄙不堪,她自小生活在宫闱之中,难以想象自己放低身段去与那些小民接触的情景。
“至于商铺,那就更加不可能了。士农工商,商乃最末流者。我身为公主,怎可自轻自贱,去行那商贾之事?”
司马恒想到平日所见商铺主事谄媚的模样,觉得自己若要那般奉承别人,倒还不如直接去死。
“校书也没什么意思,似那般成日坐在竹简堆里,闻着旧书古籍的霉味,日复一日地守着书卷,一年年地把眼睛看瞎,哪里是人该过的日子?”
郗归别有深意地看了司马恒一眼,竟看得她心里有些发怵:“我真不是故意挑刺,实在是你说的这些事,我全部都做不来啊!”
郗归无奈地笑了:“公主,我以为自己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你说要靠自己的努力掌握权力,那就势必要走出原本的舒适圈,去尝试一些从前不曾做过的事情。否则的话,又何谈改变呢?”
“徐州并不是一个很小的地域,其中有无数个可以让人从中获得进步与成长的位置,你可以与我一道回去,仔细看看,然后再好好地思考一番,看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坦白讲,对于司马恒的反复与犹豫,郗归难免有些怒其不争,可当她想起自己曾在江左蹉跎的二十余年后,又觉得不该责怪司马恒——作为一个拥有现代灵魂的后世之人,她也是在至亲死亡的悲恸之下,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应该与这种看似美好的牢笼生活决裂,真正为自己而活。
既然如此,司马恒作为一个古人,其犹豫又有何奇怪呢?
郗归心念转了几分,最终只是平静地说道:“公主,通往权力的道路是如此地漫长,我们也许会遇到无数的敌人,可真正能够在这条路上拦下我们的,永远只有我们自己。”
“去京口看看吧,你还年轻,完全可以尝试不同的生活。如果最终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一道惊雷炸响,大雨更为猛烈地砸了下来,郗归脑中有些恍惚,放任自己打了个呵欠,“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外面雨大,请公主暂且在营地里避避雨吧。”
司马恒还要再说,郗归却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的,公主,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都只需要对自己负责,我不强求什么。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朱、张二氏不会再有反抗的余地,三吴之事将再无悬念。你若公开支持我们,自然是一桩锦上添花的好事;可若不表态,我们也不会有何损失。你回去好生想想吧。”
这场司马恒强求得来的对话,就这样终止在了她自己的抗拒之中。
司马恒并不愿意就此离开,可南烛已躬身候在一旁,司马恒的骄傲不允许她死皮赖脸地强留。
大颗的雨珠砸在地上,溅起一个又一个泥点,落在司马恒华贵的裙摆上。
她坐在一座空闲的营帐之中,不快地看着护卫跪在一旁,帮她拧干裙摆上的雨水,擦拭其上的脏污。
可丝缎娇贵,很快便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宛如一朵开败的花、一池秋日的荷,干枯丑陋,了无生意。
司马恒蹙眉挥了挥手,示意护卫出去等候,不要再在眼前碍眼。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着郗归方才所说的话,不得不承认有一定的道理,可又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去从事那些事务。
直到护卫重新出现在门口,她才从纠结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天边已然露出了微白地光芒。
“何事?”她瞥了眼护卫,慢悠悠地问道。
“公主,昨夜大雨,宋侍郎归路被阻,也未回城。他方才来求见,说有一策要献与公主,可解您燃眉之急。”
“宋和?他又来干什么?”司马恒想到两个时辰前宋和的冷漠,不由冷笑了一声。
可护卫口中的献策之事,究竟吸引到了她的注意力。
“也罢,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且让他进来吧。我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良策。”
第146章 朱氏
三天后, 郗归乘船返回京口。
就在她启程的前一日,建康城中刚因吴兴的动乱而掀起轩然大波。
郗归当日抵达吴兴后,先见了高权、宋和、司马恒、郗途四人,随后便大刀阔斧地在吴兴改革旧制, 短短半个时辰之内, 便发出了数道命令, 让北府军收缴世族在吴兴境内的全部农田,重新按照人口进行分配。
前日大军入城之后, 朱、张二族早已死的死, 逃的逃, 余下的不是乱军的弃子,便是根本无足轻重的末流人物。
朱杭原本就要在天亮后求见郗归,此时听到这个消息, 更是决定主动奉上田地与大半家财, 只求能稍稍减缓北府军的怒气。
陪他前去营地见郗归的, 是朱家大郎的长子朱肖。
朱肖今年不过六岁,虽然有几分聪明, 但依旧是个懵懂孩童。
他虽然听话地随朱杭上了牛车, 但仍是不解地问道:“祖父, 北府军来到吴兴,打破了我们原本的平静生活,害得城中死了那么多人,如今更是要收走我们的田地。他们这么过分,您为什么还要主动献财呢?”
朱杭长叹一声, 几乎要落下泪来:“好孩子, 你一定要记住,如今的局面, 不是北府军造成的,是陆、张二氏的贪婪,使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而你二叔的冲动,更是害惨了咱们一家。”
坦白讲,朱杭心中不是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