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看看一旁安静的安王和平南侯,陈庭齐又垂首喝了口茶水。
就这样,也挺好。
帘后百官一通眉眼官司之后,殿试的贡士也已经纷纷落坐,安望飞坐在最后一排的一角,他刚一坐定,便听内侍高声唱道:
“圣上至,迎!”
“学生等,叩见圣上!”
众人纷纷起身一拜,景帝一身玄色锦缎五爪金龙龙袍走了过来,虽然身子还有些单薄,可却已是威仪堂堂。
而至景帝落坐,方才道:
“免,入座吧。”
众人谢过之后,方才落坐,但却无人敢抬头直视天颜,景帝这会儿眸子落在最前面的徐韶华身上,未语已经蕴起三分笑意。
徐韶华亦是敏锐的察觉到景帝的目光,不过他并未僭越的抬头,殿试之上,除了圣上亲至定下题目外,另有百官在帘外观察考生的一举一动。
虽说如今大周人才缺失,殿试通常不会将原本取中的贡士贬去,但即便是大周如今不过数十年的历史中,也曾有些冒犯天颜、不受礼节之辈被驱逐出宫,不得殿试。
最近的那一位更绝,当庭出虚恭,还未被百官点出,便已经被内侍请了出去。
也就是说,殿试这一日,哪怕是寻常人不幸患了风疹,便是痒死也不可在殿中有丝毫不雅的举动,否则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寒窗苦读,便都在此作废。
景帝并未多言,只是说了一些场面话,表示对诸人的勉励与关怀,但只是寥寥数语,却是让一些考生不禁湿了眼眶,作掩面之状。
帘后的百官这会儿也是做认真倾听之状,一时殿中只有景帝的声音响起,景帝的目光缓慢的从最后一人的身上收回后,随即抬了抬手:
“德安。”
德安顿时会意,随后将三份考卷奉至御前,景帝随意取出一份,德安瞧过编号,随后高声唱道:
“本次殿试,取甲字一号卷!”
话落,便有一群内侍奉题而出,将考题放置在考生的桌前,随后悄然退去。
这一过程不超过一刻钟,可是此前一路披荆斩棘,坎坷过来的考生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一个个还未答题,便已经有志得意满之人,如此喜形于色者落入百官眼中,陈庭齐直接抬手给其记了一笔。
如无意外,除非此人本次可以跻身三甲,否则便只能沦为末位了。
右相偏头看了一眼,但也没有多说,至于安王与平南侯二人那叫一个悠闲。
而这里头,最上心的不是陈庭齐,也不是右相,而是——左相。
左相近两年身子骨越来越差,但只要他在朝堂一日,便能压的右相不能再进一步。
但他终有老去之时,他更想在自己离去前,看着自己一心辅佐的圣上有贤才可用,奸佞尽除。
当然,左相没有说的是,他更想看看这位徐韶华是何许人也,右相那老狐狸能被他唬住,安王那笑面虎也能为其让步。
最重要的是,连圣上也对其连连称道,不过左相牢记景帝的话,一直并未亲自去见过徐韶华,这还是他头一次正大光明的看。
这会儿,考卷刚一发下,少年从容自若的拿起考题,垂眸细看,墨发半挽,那背脊上薄披的长发随清风一缕,轻轻摇曳,唯独少年那笔挺的背脊,不动如山。
左相一时也不由心中暗叹,行止有度,真君子也!
而此时,徐韶华的注意力早已经集中在考卷之上,殿试的考题只有一道,答卷字数限定在一千字内。
是以在看到考题之后,考生便需在心中对于破题、解题之法有所思量,其内容应答之上,也需要仔细斟酌审视,不可疏忽慢待,否则若因一字之差,而失了名次,那便是悔之晚矣。
但见那考卷之上,白纸黑字:
“制曰:朕德菲陋,缵绍丕图,恪守鸿业,业业矜矜,以期不坠先帝之志,然内忧通敌之臣,外患二国之攻……伫尔深谋,朕将亲览。”
这道策问,景帝只是将近年来国内发生的大事略略点出,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一则是原晏南巡抚梁向实通敌叛国之事,二则是傲舜与月以两国之战。
一为政务,二为军事,诸考生可以作答的点太多太多,但这里面对于诸人的取舍亦是重中之重。
毕竟,大多数学子对于军事来说,一窍不通,即便硬着头皮写下去,只怕也是纸上谈兵,最后反而落了一个虚浮无度的结局。
但若是谈及原晏南巡抚通敌叛国之事,便要对于此案从头到尾有所了解,这亦要求考生不是那等闭门造车之人,也要对时事政务有所了解,亦有自己的看法。
可以说,殿试这一题,看着简单容易,可每一个考生可以想到的破题之法,都对于他们有着极高的要求。
一旁观察众人的百官,这会儿虽不知考题如何,可是看着众人纷纷紧皱的眉头,也知道这次的考题并不简单。
本次殿试乃是景帝娶妻之后的首次殿试,由景帝自己全权出题、抽取,写了什么百官皆不知晓。
就连景帝,也是自己巡考之时,这才知道自己抽中的是哪道题目。
不过,景帝对于自己的现状十分了解,此届由自己亲自监考的考生,对于景帝来说,才是正经八百的天子门生,也是他未来的肱骨之臣。
只不过,现下对于景帝来说,最重要的,还是那坐在最前面的少年。
景帝自首排而过,并未细看,只慢悠悠的在殿中走了一圈,可他这一走,却直接吓得一名考生直接一个哆嗦,毛笔在纸上拉长了一道。
那考生一时面色煞白,见景帝什么也没有说,这才从内侍手中取过了捡回的毛笔,舔了舔笔尖,这才继续作答。
而等景帝一圈转悠回来,这才装作不经意的路过徐韶华的考桌,抬眼看了一眼。
第178章
景帝虽只是随意一瞥, 但随后却不由得在原地径直站住,整颗心脏都嘭嘭直跳了起来。
但见少年那鸦羽般的眸子低垂,手中的笔也在有韵律的颤动, 可笔下流淌出来的文字, 却是足以连景帝都不由得为之心惊。
“臣对,家有家法,国有国法, 家法为一家法, 国法为一国之法, 法有大小之异, 而能世守其法者, 则皆曰权也。
乱臣之祸,起于边疆, 边疆之祸, 皆因权在地方。山海之遥,一粟之民,知巡抚而不知圣上;边关之远,轻卒锐兵,知将军而不知圣上, 民何能安?国何能宁?
臣窃谓圣上能揽威福, 率自己出,则乱臣之象可止, 二国之祸可平,天下有不难治。不然, 圣上虽勤勤问之, 臣虽譊譊颂之,无意也。”
景帝看到这里, 袖中的手指已经不由得轻颤起来,他不明白为何徐韶华会在殿试之上这般作答。
徐卿难道就不怕吗?
他作为少年天子,何尝不知揽权为先,可右相之流虎视眈眈,他如何能轻举妄动?
可徐卿这一文,一旦他日公之于众,那便是把无形之刀,压在右相等人的脖子上,逼着他们还政!
景帝看着少年那锋芒毕露的答卷,一时热泪盈眶,有此忠勇之士,何愁大周不兴!
景帝只看了一刻,徐韶华并未有任何异色,甚至连头都没有抬,景帝强自压下眼中的热意,随后这才大步朝宝座而去。
只是,此一去,景帝的步伐越发坚定。
景帝一时也猜不透徐韶华的想法,但少年自他还是一个白板天子之时,便愿意追随于他,无论他此番作答有何后果,自己必不会让他有所伤害。
这六元及第的美名,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景帝目光闪过一丝坚定,他抬起眼,看着下方百余名考生。
这大周,迟早会完完整整的回到自己手中。
这一场殿试,哪怕是右相也没有想到,明明本次殿试题目对于徐韶华来说,都应当是他最擅长之题。
梁向实事,为他一手促成。
傲舜之患,为他一计破之。
只要是他,无论是任取一处,还是二者合一,他都是当之无愧的状元郎!
可是,徐韶华偏偏自这两题,看清其本质,用笔墨为刀,锋利的破开了原本浑浊的表象,可也将这把刀,直接插进了几位权臣的心脏之中!
千字成,徐韶华悠然落笔,面色淡然,仿佛他只是随手写了一篇普普通通的文章,参加了一场普普通通的考试罢了。
从始至终,景帝目光灼灼的看着徐韶华,徐韶华却从未与景帝有过对视。
而至黄昏暮色降临,钟声响起,众人不得不同时停笔,随后告辞退去。
景帝本不必在一直在此地等待,可今时今日今事,让他觉得自己应当在此等候,目送……他未来的肱骨之臣离去。
随着夕阳西斜,黑压压的宫殿檐角凝成黑影,铺天盖地落下,少年起身行礼告退,景帝的目光追随他离去,直到临出门之时,少年方才抬眼看来。
一眼惊鸿!
那带着光的双眸,仿佛是黑暗中的微光,又似破开暗夜的利剑,一点寒芒,却已是刻入人心。
徐韶华等人在内侍和侍卫的指引下,走出了宫门,虽然只是一日,可是圣上却一直坐在上首监考,哪怕是素日最稳重的胡文绣这会儿也是里衣尽湿,看到徐韶华虽是眸子一亮,但很快也只是有气无力的拱手告辞。
胡文锦稍好一些,但也没有力气多说,告辞后就爬上了马车,没一会儿竟囫囵睡去。
徐韶华和安望飞对视一眼,安望飞还有些力气:
“华弟,我这次虽是坐了红椅子,可也不是全无好处的,最起码这一次我就是前面好几排的考生都不住出错,想来圣上也是积威甚重。
倒是华弟你,坐在首位,不知此番可有受到什么影响?”
安望飞虽然在那日徐韶华受赏之时听到徐韶华提过一嘴,可是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担忧。
徐韶华听了安望飞这话,只是笑了笑:
“我无事,圣上……很和善的。”
徐韶华想起那个雨中少年,为了来见自己一面,还笨拙的做了伪装,不由笑了笑。
安望飞眨了眨眼,他总觉得华弟这话,好似早就见过圣上一般。
不过,等二人上了马车后,喝着林亚宁早就准备好的人参乌鸡汤后,皆是惬意的眯起了眼。
御书房中,景帝听了德安的禀报,也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和善,亏他这般为朕找补,不过徐卿既然都这么说了,朕也不能让他的友人失望才是。”
德安听了景帝这话,不由得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圣上监考完后,整个人就像是啃了一根五百年的参王,怎么都睡不下,一口一个徐卿。
德安现在只盼着那徐会元能早早入仕,否则圣上还年轻,他这身子骨可就要遭不住了!
但随后,景帝也不由得面色肃然,想起徐韶华的作答,深吸一口气,眉眼含着一丝锐利:
“自明日起,所有御前侍卫皆由云骁卫所出,直至本次殿试评卷结束,若有异动之人,格杀,勿论!”
景帝这话一出,德安先是一愣,随后心中一紧,但也立刻应下,快步走出去与魏平交代了此事,随后这才折返回来。
待德安归来,便看到景帝正拿着一份名册,仔细端详,德安未敢多言,只看了时候已晚,忙奉了一杯参茶上前。
景帝并未理会,反而在一刻钟后,状似随口道:
“德安,你说徐卿若是为状元,朕该授他个什么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