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不需要思考一般,落笔即是答案,手中的笔杆轻轻摇晃,与少年额头上那缕那在晨风中轻颤的额发相和,仿佛是在奏一曲令人惊绝的华章。
最起码,徐韶华对面考棚的学子整个人都木了。
那学子并不是初次下场,可是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再短短半个时辰内被一个震惊两次。
那个他都没有想到的小炭盆就不提了,他下场这么多次,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只看一会儿题目就能这般下笔如有神的!
这莫不是考神附体吧!
徐韶华并不知道对面学子的暗中揣测,此番正场考题,他倒是答的酣畅漓淋。
考题相较于晏南省的那本科举纪要来说,难度中上,想来也是县令大人怜惜瑞阳县学子书籍匮乏的原因。
其中有默经十条,俱取自较为熟识的诗经、论语、礼记等,也是和教瑜大人在特一号学舍考校那般,取中为题,要求学子补上前后句。
这些默经的难点便在于前句,后句者,若能通背,便可以很轻易就顺下来了。
至于前句,那便要求学子对于经书不说倒背如流,却也能迅速定位该句出处,否则在默经之下,可还有经论一篇!
经论之题目,大多出自经书断句之中,若是连前面的默经都做不到,这经论自然也就更难了。
本次正场的经论题目为: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徐韶华看到这个题目的时候,便不由得扬了扬眉。
此句,出自诗经·小雅·正月末句,大意为富人之家多欢乐,穷人之家多孤苦。
但徐韶华虽然与县令大人满打满算只见过两面,他并不是这样自怨自艾之人。
而考题的范围只在四书五经之中,是以此句若是并不指诗经原义,那么其即使自有出处。
如若考生能分析到这一层,那么就要重新开始审视此句的出处了。
比如,孟子之书中那句孟子劝齐宣王施行仁政之时的劝诫之言:
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是以,此题考的不是表面上的富人与穷人的对立之言,反而是一腔怜民爱民之心。
不过,县令大人一腔怜民爱民之心,考生们却不能这般作答。县令大人为一地父母官,自有怜民爱民的本事,可作为考生呢?
徐韶华定了定神,随后开始提笔:
“学生谨答,夫富人之哿,莫若天恩之赐,茕独之哀,莫若天恩不至。斯民之贫富哀乐,在乎安民之政。民之本,为田……”
徐韶华开篇先是按照惯例表达的一下对朝廷圣上的敬意,随后便急转进入正题,他引经据典,以曾经徐远志告知的地里收成、当朝赋税等为基,将其一一罗列出来,先给予肯定,又表示以本地之清贫,或可开源节流云云,皆是则可使富人穷人皆有乐可享。
如此,洋洋洒洒,近五百字,等徐韶华写完,已经是正午之时。
徐韶华并未急着交卷,而是先取出了自己放在考箱里的点心,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点心有些干,考棚里备着的清水只有角落那一碗研墨用的冰水,徐韶华并未取用,只吃的很慢,等到半个时辰后,徐韶华这才将几块点心全部吃完。
不多时,有学子陆陆续续开始交卷,徐韶华也在人群之中。
龙门每逢五十人一开,徐韶华正好在头一波之中,等他顺着人流走了出去,便看到张瑞被沉重的木枷套着脖子和手脚,这会儿已经没有力气直起腰来,整个人借着枷锁半跪半趴着。
有路过的学子看到这一幕,要么视而不见,要么狠狠的啐一口。
无他,能被这样处置的,唯有科举舞弊之徒!
若不是县令大人明察秋毫,让他们与这样的人同场科举,也不知会把谁的名次挤下去。
张瑞已经跪了大半日,他身上的衣裳单薄,发丝上还挂着不知是谁扔的臭鸡蛋滴答落下,整个人已经有些头晕目眩,可更多的,却是未来的无望。
徐韶华出来后并未离去,徐易平特意租了一日的马车在外等候,徐韶华则坐在温暖的马车里等安望飞出来。
交卷后的龙门,乃是一个时辰一开,安望飞混在第二批考生中走了出来,刚一出门,他一眼便看到了在马车旁等候的徐韶华。
“华弟!”
安望飞这声一出,不远处跪着的张瑞也猛的抬起木枷看了过来,安望飞被其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等看到了他的面容后,安望飞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窜了上来。
真的是他!
安望飞震惊的瞪大眼睛,看向徐韶华,徐韶华握住他的手,唇角含笑:
“望飞兄,先上车再说吧。”
安望飞点了点头,连方才想要与徐韶华探讨考题的心思都没有了。
满脑子都是,华弟都猜对了!
安望飞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和徐韶华一道回了学子舍,徐韶华叫来小厮送了一壶热茶,给安望飞倒了一杯:
“望飞兄,回神了。”
安望飞冷不防碰到有些滚烫的杯壁,差点儿没有跳起来:
“嘶!好烫!”
徐韶华抬手,用手背试了试:
“正是可以入口的温度,怕是望飞兄的手太凉了。”
安望飞这会儿不光觉得自己手凉,连心也凉透了,仿佛透着风似的。
那许青云当真心狠手辣!
安望飞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华弟,那张瑞……”
徐韶华和胥吏离开的时候,队伍里黑灯瞎火的,安望飞并未注意到张瑞的身影,却没想到……那罪魁祸首竟然真的是他!
“他试图将沾了松脂的小抄丢在我的身上,又在县令大人面前百般狡辩,惹的县令大人大怒,这一次怕是要在外跪足了时候。”
徐韶华大致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原是徐韶华那支击落了纸条的毛笔被兵将还回来后,徐韶华便敏锐的察觉到了上面松脂的气味。
再一联想当初安望飞所说的张瑞出身长松村的事,便知道这事只怕是其百密一疏。
张瑞住在长松村,对于松脂司空见惯,甚至对于其气味也不大敏感,这才让徐韶华抓住了他的关键弱点!
安望飞闻言,定了定神:
“张瑞此计实在歹毒,幸好华弟机敏!此番,他对同窗下手,试图诬陷华弟,乃是罪有应得,县令大人处置的对!只不过……华弟你如何确定是此人?”
那天,爹带来了五个嫌疑人,华弟没用多久,便确定张瑞为下手之人,直至今日张瑞跪在外面,他仍然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徐韶华闻言,抿了一口茶水,笑了笑:
“望飞兄可记得那日我说过,那背后之人定然不会选择教瑜大人推荐的三位廪生。”
“是,那日张瑞因为迷路,误了时辰。”
安望飞点了点头,继续看着徐韶华,而徐韶华看了安望飞一眼,这才不疾不徐道:
“可是,那日教瑜大人足足给了我们三个时辰,那三位廪生都住在城里,便是整个瑞阳县城走完,也不过堪堪两个时辰,他究竟是迷路,还是不愿意和三位廪生有所粘连?”
安望飞不由得陷入沉思,片刻后,他眼睛一亮:
“他怕牵连自己!”
徐韶华听罢,终于笑了开来:
“正是。张瑞可不知道我要选那位廪生做保,若是与我同一廪生,届时我若是有事,他也会沾染污点。”
“而从张瑞一开始便用林亭之流引诱齐哥儿的法子,便可知其并不是愿意为自己招惹是非之人。
他处处小心,步步谨慎,可恰恰是因为他太过爱惜羽毛,反而露出了破绽。”
徐韶华淡淡的说着,安望飞听到这里,只觉得头脑一清,不由一拍大腿:
“原来如此!我怎么没有想到?!”
徐韶华闻言不由一笑:
“瞧望飞兄说的,这种事儿本不是多么重要的,何须对其上心?”
“怎么就不重要了!他可是差点儿害了华弟你!”
“望飞兄,害我的可不是张瑞。他不过是被人在身后推动的卒子罢了。”
徐韶华说着,缓缓起身走到窗前,顺着学子舍远远看去,可以看到那远处挤挤挨挨的考棚,再远的,便是隔壁的霖阳府了。
“害我之人,尚在远方,眼前之人,实在不足为惧。望飞兄此时便焦急起来,有些为时过早。”
午后的微风虽然还带着寒意,可是临窗的少年却毫无畏惧般,笔挺而立,恰如其下翠竹,风姿灼灼,令人向往。
安望飞闻言,喉头动了两下,端起已经有些温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是我心急了。”
徐韶华转过身,低眉含笑:
“无妨,望飞兄也是担心我罢了。”
安望飞点了点头,看着手中的茶碗,不由发起了呆。
他担心华弟,也……担心自己。
安望飞自认自己做不到许青云那般心狠手辣的,若是有朝一日,他能入仕与之对上,他实不知自己在其面前可有胜算。
而就在安望飞胡思乱想之时,他只觉得肩膀一暖,他不由得抬眸看去,眸底还有未曾收起的无错,徐韶华仔细看着,半晌这才道:
“望飞兄,这是怕了?”
安望飞一时无言,他愣愣的看着徐韶华,明明是比自己还要年少的少年郎,可是他坐在那里,便如同一把刚刚开锋,泛着寒光的利剑!
他在,便无人敢摄其锋!
那样通身昂扬的锐气,是他这辈子都不会有的!
安望飞苦笑着抹了把脸:
“华弟,我……我确实心有畏惧。我从未想过,竟有人会这般毒辣!华弟不过是无意遇到了那两个贼人,他便要下如此毒手吗?他人性命、前途,在他眼里又算什么?”
徐韶华亦是不由默然片刻,这才徐徐道:
“正因如此,你我已无退路,若不争,他日也不过是旁人俎上鱼肉罢了。”
徐韶华定定的看着安望飞,安望飞亦是回看过去,他在华弟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须臾后,安望飞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是我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