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不是我!姐,救我!她们冤枉我!救我!”闻少诚越发慌乱,扑向闻近纯,“姐,你怎么不说话?你来帮我解释啊,姐,你不会想要我帮你背——”闻近纯闭了闭眼,忽然道:“行了。”
闻少诚戛然而止,他虽被娇惯得纨绔,却并不笨,立即知道自己慌乱之下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了。
但他也并无歉意,反而嘀咕道:“本来就是明摆着你的嫌疑,早就该站出来,非要吓我这一遭……”
赶过来的闻四太爷也叽叽咕咕地道:“少诚经不住事,近纯你就不要磋磨他了。不是我说你,你这胆子也太大了。这么错漏百出的事儿也敢做。”全然忘了前几日自己和闻近纯再三嘱咐,不计手段一定要通过,这关系到弟弟日后的官途。
闻近纯咬了咬牙——仓促之间,无人助力,她能怎样?富贵险中求,这世上哪有稳妥定赢的冒险?
她不理那两人,上前一步,再开口已经换了柔和的笑容。先对唐瑛诸大德躬身,又向客人们敛衽。
唐瑛立即点头,诸大德面色淡淡,客人们倒纷纷还礼。
别的不说,闻家的这位十三小姐,这份和年纪不相符的镇定,实在难得。虽说今日屡屡吃瘪,但这样的人才,难保日后不能出人头地,因此众人也不愿得罪太过。
除了那个黑脸汉子,皱眉看了闻近纯一眼,便转过头。
闻近纯先为今日之事向众人致歉,才娓娓道:“……今日之事,近纯虽不知缘由,但近纯可以打包票,舍弟和此事无关。他已经进学,少有进内宅机会,不可能有机会勾结这丫鬟,方才舍弟也一直未与那丫鬟接近过,这恶奴胡乱攀咬,还请两位公公,诸位叔伯爷爷,还舍弟一个清白。”
众人点头,这分析得合情合理。闻少诚白长一张精明脸,连他姐姐一半都不如。
君莫晓拉长声音道:“别尽说别人,你呢?”
闻近纯看也没看她一眼,含笑道:“如今桩桩件件,似乎都指向近纯,近纯百口莫辩,唯有以心意剖白——今日闹成这样,都是因为争竞而起,既如此,近纯便退出这女官擢选,以示清白。”
一时寂静,随即嗡嗡议论声起。更不要说闻家人,神色震惊。
闻近纯垂下眼,长长眼睫下微有莹光闪烁,此刻才露出属于十五岁少女的稚嫩和委屈之色,“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近纯苦学厨艺多年,并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能伺奉陛下身侧,若能调理得龙体康健,也是尽忠荩之心。这是近纯多年心愿,近纯也一直不忘锤炼德行操守,只求配得上宫人的荣耀……以卑鄙手段谋取机会,近纯不屑!然而今日……今日……近纯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只凭一个说话翻来覆去的丫鬟的片面之词……近纯无以剖白,只能绝了这十五年心愿……近纯想争,但从来只想堂堂正正地争……如今我不争了……你们总该信我了罢……”
她言辞铿锵里微带几分恰到好处的哽咽,到最后更是带上几分娇嗔和赌气,听来反而更加深切动人,诸人都微有动容,只觉自己是不是误会了这个看起来稳重温柔的小姑娘,唐瑛更是大声唏嘘,上前亲手将她扶起。
“起来罢,”他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此一劫,未尝不是琢玉之机,你且放心,只要你足够清白优秀,哪里也不会错过你这样的女子。”
他这话一说,诸大德和文臻齐齐皱眉。
这明摆着看上闻近纯了。
文臻心中,再一次对这女孩生出佩服之意。
所谓壮士断腕,破釜沉舟,也就是这样了。
为达目的固然不择手段,但一旦心知事不可为,便立即抽身。这份决断,真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情势原本于她极为不利,然而只是这寥寥几句,便全数翻转。
你说我为了争女官名额换票欺君?
可我根本没想争!
我又怎么会为此作弊?
她并不是没有机会使计再翻转,然而在此刻众人已经对她产生极大怀疑的情形下,手段越多,抗辩越狠,越易令人生疑厌恶,于她长远不利。
因此她不纠缠,以退为进,明明是无法可施被逼退出,到她这一番舌灿莲花,就成了她为证清白主动退出。
场面上交代了,也逃过了文臻逼她做的必输抉择,就算众人还有疑惑,看在她为此放弃入宫,也不好再追究。甚至还因为她的委屈,产生了几分怜惜。
男人对女人的怜惜,向来能够蔓延长久的好感。
看唐瑛就知道了。
闻近纯也知道自己退得不亏。
可她要的不仅仅是不亏。
逼她到了这个地步,她不回敬一下这个乡巴佬,怎么对得起这许久的苦心。
她看了文臻一眼,笑了笑,这一笑不含情绪,君莫晓却想搓胳膊,闻近檀下意识就想缩。
只有文臻,还能甜蜜蜜回她一笑。
又要出幺蛾子了是吧?还不死心是吧?
那就来吧。
“近纯不想也不愿再争,但近纯一心只为我皇,所以当说的还是要说。烤肉宴今日能得诸位喜欢,更多的是天时地利人和,说到底没有大菜,也没有厨艺展示,难登大雅之堂。仅此一宴,近纯认为不足以担当入宫重任。”闻近纯声音清晰,“不知两位公公和家主,以为如何?”
这话说得公允,众人无可辩驳。
烤肉涮肉这些,虽有巧思,但看不出手艺,也只能偶尔为之,进宫了天天给陛下做这个?闻家这是自己找死呢吧?
唐瑛一脸就是如此的表情,他可看不上这些山野手艺,再说既然诸大德站了出来,那就算今日这烤肉做出了花,也别想他同意。
他觉得闻近纯这姑娘当真不错,他这里还在思考呢,她那里就给了方案。
“是极,十三小姐有何建议?”
“天色已晚,这折腾一天也做不了什么了,就请真真再献一菜吧,能够展示厨艺也就行了,至于做什么,唐公公代表皇家,自然是最了解的。”
“咱家觉得可以。”唐瑛不待其他人应答,便直接道,“那就做……”
他还没想出来做什么,燕绥忽然道:“这时节刀鱼正好。”
唐瑛下意识点头,又在思考刀鱼怎么做才能为难人,燕绥又叹息:“可惜刀鱼实在刺多。”
唐瑛顿时来了灵感,一合手道。“咱家喜欢吃鱼,也喜欢吃面,来个刀鱼面吧。”看看天色,“不早了,半个时辰后咱家要回去点卯,在此之前你给我吃上就行。”他顿了顿,眯起眼睛,“就一个要求,不许有刺,也不许用任何工具或者手工剔刺。”
第四十二章 管杀不管埋
他觉得自己提了个绝佳的题目,听起来不刁难,骨子里实在难,十分满意,对燕绥点点头,道:“你小子反应倒快,可愿意来我手下?”
方才觉得这小子没上没下,但如今瞧瞧,脑子灵活长得又出众,娘娘应该会喜欢这种。
燕绥冲他笑,“公公真有眼光。”
唐瑛抽嘴角——这小子怎么说话呢?
除了闻试勺等人暗暗欢喜外,其他人也在抽嘴角。
说起来就一个面,可是刀鱼不许剔刺还不许有刺?
谁不知道刀鱼刺多如牛毛,这个要求根本就是矛盾的,不剔刺刺会自己飞了?
但唐瑛既然这么说了,鱼里吃出一根刺,都会遭殃。
“不知道公公这回取几人?”闻近纯适时来一句。
唐瑛立刻又得了提醒,立即道:“方才你们是一堆人在烤肉吧?这不算,进宫只能一人,谁进宫谁去做。”
众人都看向文臻三人,闻家的姑娘们悄悄把君莫晓和闻近檀往前推,倒不是故意忽略文臻,毕竟大家的认知里,闻真真不擅长厨艺。
君莫晓犹豫,她不确定闻真真到底会不会厨艺,烤肉涮肉什么的可看不出手艺,可是这刀鱼面她也做不到。
闻近檀浑身僵硬,又试图把自己缩进人群里。
闻近纯却道:“看样子今日这烤肉是真真姐姐的出手,姐姐真是巧思出众,妹妹之后还得多请教。”
“那就你吧。”唐瑛淡淡道,“烤肉宴哗众取宠,但也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只是这刀鱼面如果做不好,少不得要问你一个欺瞒皇宫之罪。”
众人都微有不忿之色——怎么一眨眼,欺君之罪就换给别人了?
闻家人神色各异,有人担心有人幸灾乐祸,谁都知道闻真真不会厨艺,方才的烤肉涮肉虽然好,但更多是君莫晓和闻近檀的出手,但现在动真格的,闻真真哪里能顶的上呢。
闻家四房神情尤其舒畅,眯起的眼缝里一半冷光一半得色。
文臻撇撇嘴。
“好啊。”她道。
闻少诚此刻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吊着眼睛看她,呵呵道:“别打肿脸充胖子啊,做不出来可是欺君,我劝你,不如老实一点,就认了自己不行,给大家伙儿赔个罪,让真正有才能的人上。别硬撑着最后偷鸡不着蚀把米。”
“十四少爷。”文臻笑,“彩墨的事儿你处理好了吗?”
闻少诚立即得了提醒,跳着脚去骂彩墨了,这边闻试勺让人赶紧选上好的刀鱼送来,那边文臻便要求君莫晓闻近檀帮忙,下厨需要副手天经地义,两人按文臻吩咐,先去烧刀鱼。
园子外匆匆赶来一对夫妻,是闻近纯姐弟的父母,闻四太爷的长子,这位闻老爷倒没什么,妻子外家却有些势力,闻老爷陪妻子去娘家走动门路想谋个官,今日这大事自然是要赶回来的,不防路上马车坏了,这才耽搁到现在,一听事儿居然成了这样,闻老爷还没说什么,闻夫人立时便柳眉上竖了。
匆匆走过来,趁着夫君和诸人招呼的空当,阴冷地看了文臻一眼,没说什么,直接拽走了闻近纯。
闻少宇闻近香对看一眼,没敢说话。
闻夫人一直把闻近纯拉到挺远的一处树丛后,避开众人,过了一会才回来,文臻瞄一眼闻近纯,倒是脸色如常,只是头发怎么有点蓬了,脸颊似乎有点红肿?
闻夫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走到文臻面前,垂下眼淡淡道:“闻真真是吧?倒是个有心计的,不过我就奇怪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丫头,是哪来的底气和我们近纯斗呢?”
“是啊,”文臻也好奇地瞧着她,“你家近纯怎么就输给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丫头了呢?”
“你少在那耍嘴皮子。”闻夫人面无表情地道,“你以为你马上就要攀高枝儿了?闻家要让你进宫做女官了?”
“不是吗?”文臻笑嘻嘻。
“如果近纯赢,那就是。”闻夫人冷笑一声,“如果别人赢——那是做梦。”
她伸出指甲尖尖的手,似乎想要捏文臻的下巴,文臻一偏头,她落了空,也没继续伸手,只抽了雪白丝绢,慢慢擦着手指,道:“身边没人教导的野丫头,做事自然没个分寸,看在都是闻家人份上,教你一个好。人生来有命,有人玉堂金马,有人茅屋粪厩,近纯是前一种,你是后一种,别仗着点小聪明蹿蹿地就想出头,各人有各人的福分,不该你的,少去犯贱。也不想想,把人得罪得太狠,最后磕头赔罪的时候,不还得多磕几个头?”
她眼皮垂着,笑挂在一边的唇角,那笑映着最后一抹黯淡的残阳,有种夜的阴冷。
文臻还没来得及说话。
下一秒。
“咕咚”一声。
闻夫人双膝落地,跪下来了。
地面是青石,这一声响得清脆,文臻觉得自己膝盖骨都似乎抖了抖。
跪着的女人一脸懵,看着的人们也一脸懵,文臻眼睛一抬,她不懵了。
深井冰在对面弯着唇角笑呢。
文臻翻个白眼。
好心帮她出气?
可能吗?
是想看她个热闹吧?
帮她拉满仇恨,然后管杀不管埋是吧?
心里疯狂吐槽,手上动作可一点不慢,别人还在神游物外,她已经弯下腰,亲切地一把拉住了闻夫人的手,大声笑道:“哎呀夫人,您这样可折煞我了,虽然少诚欺负姐姐,近纯偷梁换柱,但也可能是他们自己年轻气盛思虑不周,您就不必揽在自己身上说教子无方啦,这怎么好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