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旖没想到人家不留,倒赌上了气,又有些好奇,扶着门框道:“不怕我走了,你们主子就死了?”
中文便擦泪:“我们自然是想兰门主留下来的,任什么也大不过主子性命,只是夫人威重,主子更不能违背……兰门主,水和饼来了,您慢走。”
兰旖倒不想接了,自己走那叫硬气,这般被人礼送走反觉得没面子,便道:“我要求并不过分,都不争大小了,你们夫人也忒小气。”
中文便道:“这事我们做属下的不敢置喙。但也万万不敢委屈兰门主。”
说着便将饼递上来,兰旖一看那饼,外头一层黄绿色的酱,散发着浓香辛辣的气息,顿时来了兴趣,中文还在那说:“这饼重新热过口味有差,我们夫人现做的才叫美味,可惜兰门主吃不着了……”
兰旖便接过饼,想着那新鲜的饼的美味,有点不舍,却又下不了台,人家干粮都送来了,只好道了谢,慢吞吞拿出自己的小包袱,走了。
中文看着她背影,呵呵一声。
兰旖走了一阵,半夜三更的,还是换了家客栈投宿,身上银钱已经不多,她原本就带着算好的银钱赶来的,想着只要遇见燕绥自然不用再花钱,来的路费够了就行,没想到转眼就要走,而燕绥属下礼节备至,但是却没给银子,小客栈难免各种不讲究,兰旖便只准备和衣躺躺,她躺在那脏兮兮的木板床榻上,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不甘。拿出那饼慢慢啃,入口的辛辣美味让她几乎想哭出来,却又不知道能为什么哭。
她把饼吃完,也觉得困倦了,便合眼睡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听见簌簌动静,睁眼一看,便见床榻下密密麻麻,黑压压一长条硬壳的虫子,正蜿蜒着顺着床腿往上爬。
兰旖尖叫一声,腾地跳起,连自己的一身武功都忘记了,操起枕头被子往地上一盖,甚至都不敢跳上去将虫子压死,直接夺门而出。
跑出门那种浑身发痒瘆人的感觉还在,她匆匆又去了一家投宿,依旧的脏,刚合眼没多久,忽然睁眼,然后就看见头顶横梁上的蜘蛛网,蜘蛛网上挂满了黑色的甲虫。
兰旖再次狂奔而出。
浑身乱抓一阵,再次投宿,自然也逃不掉虫子入梦的命运。
一夜折腾下来,人疲倦恶心不说,接连住客栈,最后一点钱也耗光了。
身无分文的兰旖想回去,想那高级干净的客栈,美味香脆的饼,和传说中新鲜出炉更加美味的饼子,但是又拉不下这脸面,她在街上游荡,特殊的发色和眼睛以及容貌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忽然就有一个面目慈善的婆子和她搭讪,请她吃酒楼,邀她去家里住,说一见她便觉得有缘,想要收她做干女儿。
兰门主自然是不屑做一个普通婆子的干女儿的,但却不愿意离开燕绥附近,一夜没睡,没洗澡,衣裳也脏了,急于找个地方换衣裳歇脚,看那婆子插戴齐全,衣裳讲究,显然家境不错,也便含糊应了,想着大不了回头教她一两手功夫也算报答了。
便跟着那婆子上了马车,然后在一处宅院门口停下,宅院红门红灯,装饰讲究,里头曲径通幽,小桥流水,无数美人嬉笑婉转,穿梭其间,仿佛便是传说中的大户人家,兰旖十分满意,便听那婆子安排,去洗漱换衣裳。
当她把身子泡进热腾腾的水里时,满足地舒了口长气。心中微微得意,想着没有钱又如何,凭自己这冰雪神容,自然到哪都会引人膜拜供奉的。
这么想的时候,忽然觉得很热,很痒,那痒并不是肌肤之痒,倒像是从体内生出,波回荡漾,起伏不绝,人因此也懒洋洋的,酥软得像一滩水,她躺在浴桶里,伸出发红的光裸的手臂,忍不住发出低低的鼻音。
随即她便觉得不对劲了。
仿佛是中了药?
什么药?
虽然不明白是什么药,但她还是立即起身,但是两腿发软根本站不起来,她大骇,忽然听见脚步声,然后就看见一个大汉闯了进来。
她只来得及拿起浴巾遮住胸口,正要怒喝让人滚出去,那人便已经往浴桶走来,一边走一边淫笑道:“……哟哟今儿个这个果然是个新鲜货色……”
兰旖心中轰然一声,隐约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羞怒急气之下拼命运气,丹田内却空荡荡的,眼看那一脸邪笑的男子已经快要到了近前,心一狠眼一闭,牙齿便要狠狠对舌尖咬去。
忽然眼前人影一闪,什么东西飞快地塞到了她嘴里,正好被她咬着,顿时满嘴香甜。随即头顶一黑,一件大氅已经覆盖了下来,隔着大氅,隐约听见女子的冷笑声,男子的惨叫声,器物的碰撞声,还有那婆子的惊呼和尖叫,她又羞又气又惭愧,只觉得热血一涌眼前一黑。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穿着整齐躺在干净的床上,屋内淡淡香气隐然熟悉,屋外传来采桑和文臻说话的声音,她不想承认,听见她们语声的那一刻,她竟然觉得安心。
文臻站在兰旖房间外,颇有些啼笑皆非,她没想到这女子竟然小白到这地步。原本她只想逼得她弹尽粮绝不得不回去,或者吃点小亏自己出手,兰旖性情骄傲,欠了情就会手软,到时候好徐徐图之。
谁想到她竟然会给牙婆骗走!卖到窑子!
幸亏英文一直跟着,见情况不对急忙回报,她带着采桑疾奔而去,才将人救了回来。
这让她有些后怕,为达目的耍些小手段也罢了,真要害人家姑娘失了清白她这辈子也没个安心了。
所以把那牙婆狠揍了一顿,那大汉也没饶过,好在她去得及时,那人连兰旖的脸都没看清。
听得里面的动静,她才让采桑去给兰旖送新的换洗衣裳,兰旖见采桑神色如常,又听见文臻在门外和路过的中文等人道:“我怕兰门主在外头住不习惯,想想还是出去将人请了回来,总归是咱们的客人,可不能怠慢了。”
中文等人便恭敬应是。兰旖听出他们并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见文臻这样周全她面子,也不免生出几分感激,面上虽依旧冰雪着,却将衣服收了。
采桑出去,门一关,便窃窃笑几声。
第二天早上,一群人吃早饭的时候,兰旖准时下来了,文臻揉着腰,看见她就诧道:“怎么兰门主还没……”话没说完赶紧热情招呼,“来来来,坐坐坐,尝尝我的咖喱饼。”
兰旖便觉得这女人虽然面目可憎,性情倒还知情识趣。款款过来,要坐在燕绥和文臻中间,屁股还没来得及坐下,燕绥将文臻一拉,抱坐在自己腿上,从容地道:“板凳小,怕盛不下你尊臀,文臻让出来,你请宽坐。”
兰旖:“……”
文臻下手掐。骂人家女人大屁股你风度呢?
燕绥十分好脾气地帮她揉腰,美人赠我指甲掐,我以还之马杀鸡。
兰旖虽然生气,但又觉得坦然了,看来文臻嘴紧,连燕绥都没告诉,不然他也不至于还这么毒舌。这么一来,对文臻又生出几分感激。
文臻笑嘻嘻帮燕绥卷饼,却不是咖喱饼,用燕绥的话来说,这玩意“想来便如随便儿幼时腹泻之物”,他是看也不要看的,也就兰旖那种化外之民口味特殊罢了。
文臻不准他把这种评价再次说出口,毕竟她弄出咖喱也不容易,不知道浪费了多少香料,如今看来,不管像不像随便儿那啥,反正兰旖吃得特香。
这饼长长的,看上去有点像春卷,却没有经过油炸,饼皮薄而柔韧有麦香,隐约透露出里头七彩的馅料,十分好看,里头都是各种食材切丝,猪肉丝、牛肉丝、虾仁、豆芽、菜丝、香菇丝、蛋皮丝、小黄瓜丝、豆皮丝……刀工讲究自不必说,入口软嫩脆鲜,诸味俱全。
做这种饼必然极费工夫,林擎一边左右开弓一边再次表示深深的嫉妒。文臻给燕绥抹酱,“随便儿最喜欢抹番茄酱。”
燕绥立即拿走了番茄酱,道:“太甜,对孩子不好,以后不要给他吃了。”
文臻察言观色,微笑:“随便儿和你相处得如何?”
第四百四十八章 宠爱
燕绥:“我慈爱,他孝顺。极好。”
中文在旁边愤愤,欲言又止,被德语拉了好几次衣襟,日语晃来晃去,闻言发出一声冷笑,英文呵呵,无声用口型道:“作死。”
也不知道在骂谁。
果然燕绥立即道:“和日语相处得不甚好,你看他现在还禁不住冷笑。”
日语:……主子你要不要脸拖我出来挡箭!
文臻不上当,转头看中文:“中文,我不要听他说,我要听你说。”
中文:“夫人。主子说的自然都是对的。主子待小主子确实是极慈爱的。主子背后爱称小主子‘白眼狼’,小主子背后爱称主子‘僵尸’。主子十分倚重小主子,一开始吃饭换药端菜洗手推轮椅乃至修车都交付给小主子,主子也十分喜欢小主子,第一次见面就用梅花把他吊在了门头上。主子还给小主子安排了早起五更夜睡三更的并不繁重的功课,并爱屋及乌地对小主子的伙伴们也安排了同样的功课,两人经常发生友好的甜蜜的充满智慧和人身攻击的对话,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您放心,这都是感动导致。当然,小主子对主子也十分具有孺慕之情,小主子总计给主子下过三次毒,五次蛊,两次机关,都以失败告终。然小主子充分继承主子和夫人的勇者精神,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令人感佩。最终小主子十分睿智地选择了正确的爱抚方式,每日照三餐对主子进行言语插刀,为此荣膺我等衷心评选出的‘插刀教教主’称号。小主子在此基础上再接再厉,为了表示自由独立的精神,打算当掉鱼骨玦。万幸未果,但成功将插刀最高成就点亮。综上所述,因为彼此建立的无比美好的父子关系,最后主子询问小主子是否要去天京的时候,小主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文臻:“……”
林擎:“哈哈哈哈哈哈。”
兰旖:……他在说什么?为什么每个字都明白结合在一起就不懂了?
半晌文臻叹口气,哀伤地道:“我甜,你这辈子就别指望那小子叫你一声爹了。”
燕绥平静然而微带得意地立即道:“他进天京时,喊我了。”
日语又呵一声,燕绥道:“日语你喉咙痒便去自己抓药。”
日语:“我去了。”
看不下去!
德语温柔地道:“主子,不得不提醒您一下,小主子那时候是回头做了个口型,并没有发出声音。那个口型我们以为,可能是爹,也可能是,对。”
燕绥:“只有白痴才会认为那口型是指‘对’”。
被立即怼回去的德语愤而闭嘴。
文臻摇头,笑着给燕绥舀汤,叹气:“莫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了。”
燕绥唇角微微一勾。
他斜斜掠过来的眼眸流光飞水,满满漾着喜悦与欣慰。
这世上,从来只有蛋糕儿最懂他。
于是便把蛋糕儿舀过来的汤吃了,却发现里头是内脏,肝肠等物,但此刻正处于对蛋糕儿的无限喜欢和感动之中,自然不愿意煞风景,也便咬牙吃了。
文臻温柔地又舀过来一勺汤,燕绥刚要也温柔地拒绝,就听文臻更加柔情款款地道:“放心,随便儿自幼,我便教他你有难处,他不会记恨你的,他素来也是个大度的孩子,那一声口型,喊的一定是爹。”
燕绥眼底的笑意漫了上来,这一碗汤也便拒绝不了了。
然后他就咬着了他最痛恨的肺脏。
咯吱咯吱,各种洞洞,洞洞还不均匀!
燕绥脸色忒不好看。
被不对称支配的恐惧……
忽然想起当初随便儿给他吃内脏然后被他分了半碗的事儿。
蛋糕儿这仇报的……
他痛苦地把肺脏咽下去,如同当初随便儿也不敢吐出来一般。
语言护卫们到一边嘎嘎笑去了。
现世报,来得快!
兰旖看着这几人互动,忽然觉得眼前好像隔开了一堵透明的墙,自己和那群人,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看得见,摸得着,走不近,连说什么,都永远不明白。
想起当年燕绥十来岁的时候,比现在远,比现在冷,比现在空,像山崖连接着的那一片青天,仰头去看,被炫花了眼,心里明白难以企及,可还是有机会去够一够的。
如今他比当年近,比当年暖,比当年真,但那片青天,已经亮着了独属于他的星月之光,再容不下另一个人伸手来摘。
她并不能准确描述这种感觉,却明白那失落感受,不甘心地起身走开,却还顺手抓走了一块咖喱饼。
她回到自己房间,不一会儿便有门敲响,却是文臻带了成衣店的婆子来,让她选些衣裳,她昨晚衣裳都收了,现在也就没兴趣再矫情,无可不可地指了一件白色的,文臻却和她大力推荐时下流行的花田彩衣。
花花绿绿的衣裳也便收了一堆,兰旖啃着饼,心情慢慢好起来,却还是不说话。
过了一阵子,又有首饰店的人来,文臻说要买首饰,找她参考。她指着那些白珠水晶之类的说女人便当用这些,冰清玉洁,气质出尘。文臻却拿着一串琉璃璎珞镶嵌硕大红蓝宝的金项圈,说这个色彩绚丽,灿烂明媚,瞧着便心情好,只是自己一张娃娃脸,压不住这贵气,不如你来试试,说着便往兰旖脖子上挂,兰旖阻止不及,低头一看只觉得华丽得令人心跳,不习惯地便要脱下,文臻却已经一脸惊艳地拍手道:“这项圈和兰门主才是天作之合!再没有比你更压得住这首饰的了!”
首饰店的掌柜也连连称赞,感叹再无人有这位姑娘这般契合这首饰,这话倒也不是假话,眼神诚挚得很。兰旖自己对镜中一看,那七彩色泽,衬上她银白长发冰雪肌肤和湛蓝眼眸,将她本有些寡淡的颜色瞬间提亮许多,显得那些鲜明的更鲜明,清丽的更清丽,项圈上的蓝宝石与她的湛蓝的眼眸交相辉映,她几乎要为自己迷醉。
兰旖几乎立即便喜欢上了,只是也知道这项圈定然贵重,自己却是没有钱的,也不说话,默默要脱下,文臻却按住了她的手,诚恳地道:“好马配宝鞍,鲜花赠美人。这璎珞项圈和门主如此相配,不拿实在可惜,我便狂妄一回,为门主要了它了。”
兰旖生硬地道:“我不想再接受你的恩惠,你也莫指望我拿了你的东西,得了你的救助,就肯那般护法。女儿身何等精贵?我几十年苦修的功力何等精贵?”
文臻笑:“这怎么能叫恩惠呢?这是还你之前的恩情。当初在小岛火山上你便护持过燕绥,这次又为他千里奔波,这些欠的情还没还呢。”
兰旖也不说话,起身出去了,文臻对采桑努努嘴,采桑会意一笑,将那装项圈的盒子塞在了兰旖枕头下。
采桑一边笑,一边叹小姐用心良苦。觊觎自己夫君的女人,也肯这般笼络着。
文臻却笑道:“都是可怜人。”
求而不得,不可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