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很快就进宫了。
李世民的脸色有些阴沉,但魏徵面色却依然如常,显然已经知道皇帝召他来是为了什么。
“陛下!”
李世民沉声道:“魏卿,外间关于封公的传言可为真?”
魏徵不疾不徐道:“陛下,身为天子岂可将注意力放在流言上?上行下效,您今日若是重视了流言,那日后便会有越来越多的事情伪装成流言传入您的耳中。”
李世民脸一僵:“……魏卿说得是!”
“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魏徵道,“陛下有什么事情,大可直接问微臣。”
李世民刚才还在心中因为他的批评而感到烦躁,觉得这人有时没完没了也是挺讨人嫌的。但此刻,他听了这句话之后愣了一下,面色变得肃然起来,神情也认真了起来:
“魏卿此话颇有道理,朕会好好想一想。不过,今日召你前来却有其他事,望魏卿能够为我解惑。”魏徵既如此说,李世民便直接开口问了,“前几年,封德彝可是与我大哥来往密切?”
魏徵叹口气,颔首道:“微臣的确在东宫见过封公。”
李世民气得一拍案几:“你却为何不与朕说?!”
“陛下,您已经坐上了这至高无上的位置,而封公代表着朝中一众老臣。天下人的眼睛都望着您,看您要如何处理与他们之间的关系。”魏徵俯下首去,“微臣并不认为,在那时候揭发封公,能对天下和朝廷产生什么益处。”
封德彝此人品行不端但善于伪装,魏徵也鄙薄他两面下注的行为,但他认为在那时将封德彝拉下马来,利大于弊。
李世民闭上眼睛,虽然明白他的意思,但终归有些意难平。
“当日,”他的声音有些低沉,“父皇真打算立我为太子?”
在这些流言里,有一桩事最让李世民介意。那就是当时他功高盖主,名声威震天下之际,李渊曾经想过要不要改立他为太子。但据说是封德彝极力劝阻了李渊,于是李渊便打消了念头。
魏徵垂下眼帘:“微臣并未真实听到太上皇与封德彝的对话,但那段时间,东宫的确向他送出了厚礼。”
“他为什么?”李世民只觉不可思议,他捏紧了拳头,重重砸向案几。
那张木制的案几抖了几下,上面的茶具飞起又跌落下来,可见帝王之怒。
假如……假如当时封德彝站在自己这边,那是不是他就能够顺理成章的成为太子,而不用在玄武门前射出那一箭?
“微臣也不知封公是如何想的。”魏徵道,他抬起头看向李世民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陛下。现在重要的是您要如何应对现在的局面?”
他要如何对待封家?
所有人都在看着。
那陛下是要将封德彝挫骨扬灰还是要将封家削官去爵甚至抄家流放?
李世民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颓然,显然还沉浸在巨大情绪的冲击中。
魏徵见状,想了一下,温声道:“陛下无需再拘泥于往事,而应该向前看。封公阴持两端,只能证明他自己品德有亏。而您今日在此,则证明了您才是将让大唐变得辉煌的天选之主。
“既如此,何必因为那些短视小人而感到难过呢?”
李世民长长舒出一口气,情绪依然低沉,但显然理智已经回来了:
“朕知晓了。
“魏卿放心,朕不会冲动行事的。”
当魏徵走出皇宫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戌时。
贴身老仆提了一盏灯在门口等他,恭谨道:“阿郎,王郎君正在茶室等您。”
魏徵的身形怔了一下,随即接过灯:“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他提着灯朝着茶室而去。魏府也是李世民即位后所赠,挺大的,但是装修简朴,连个正儿八经的正堂都没有,人也不多,一到晚上非常安静。
到了茶室,便看到王珪跪坐在矮榻上,认真的研磨着茶饼。
“你怎么晚上来了?”魏徵将灯放于桌上。
王珪淡笑道:“知道你被陛下召入宫中,便想来等一下消息。”
魏徵接过他递来的茶,眼睛似乎被热气氤氲得有些不真实:“陛下的确震怒无比,不过应该被我劝下了。”
王珪点点头,一叹:“其实我很能理解陛下的心情,可惜现在的确不宜再生事端。”
封德彝已死,除非太上皇愿意站出来,否则此事死无对证。但李渊显然不会。
魏徵颔首:“然也。”
王珪饮了那杯茶,看着他的面容,忽然笑起来:“天下人谁能知道,竟然是素来耿直忠正的魏左丞将这个消息传扬出去的呢?”
所有人都在追寻这个流言的源头,尤其是封家人,但任他们再怎么想,也想不到会是魏徵着人传出去的。当然,王珪其实也有份参与。
魏徵苦笑:“逝者已矣,此事的确违背我一向做事的原则。”
王珪轻哼一声:“我倒觉得你这次做得挺对的。”
他重重放下杯子,显然是有些生气的:“仅仅因为在朝堂上政见不合,吵了几句,封家人就以如此卑劣的手段来对待朝臣!怎么,是觉得他们封家权势滔天,甚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谏官都不允许有不同意见吗?”
王珪自己就是谏议大夫,自然对此很是愤怒。
哪个谏官在朝上不和人吵架?吵起架的时候嘴巴毒的人也多得是,怕惹事那就不会来当谏官!在他看来,徐清麦怼封德彝的那几句虽然有些刺耳,但完全称不上是恶毒。这就是一个政见不合的正常的辩论,不过是封德彝自己小肚鸡肠罢了。
若是此时封家人的卑劣手段得逞了,那岂不是日后谏官得要人人自危了?
所以,在魏徵找到他的时候,王珪二话不说的就答应了。他们都是昔日东宫旧人,对封德彝和李建成之间的事儿熟悉得很。
魏徵给他斟茶,悠悠道:“还是叔玠懂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位愿意广开言路的明主,朝堂一扫往日阿谀风气,岂能让封家人因为一己私怨来破坏它?”
这也是他思索了两个晚上,毅然决定要将封德彝之事捅出来的原因。
魏徵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要看到大唐成就太平盛世,在朝着这个前进的道路上,他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来破坏它。
两人对目前的事情走势都挺满意的,聊了几句也放松下来。
王珪好奇问:“那周十三郎与徐四娘,你就如此看重?”
他心里暗自觉得,假使这幢事情的主角换了另外的人,自己的这位老友恐怕并不会像现在这样上心。
“待你接触过你就知道,”魏徵的嘴角变得柔和了一些,“他们是能给大唐带来新东西的人。”
而这样的人,不应该被毁在一些卑劣的手段之下。
王珪点了点头:“能得到你这样的评价,想必的确是很出色。”
他很期待日后能与这对夫妻在朝堂上多多相处。
魏徵与王珪的密会无人知晓,所有的人关注的都是封德彝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虽然玄武门事变清洗掉了一批人,但还是有很多当时经常出入太极宫以及依附于隐太子的人依然还活跃在长安的政治舞台上。他们对封德彝双面下注的事情早有耳闻甚至亲眼目睹,只不过之前封家势大,没必要站出来闹个你死我活罢了。
但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那说一说也是可以的。
于是,越来越多的细节在各种宴会以及交头接耳中被隐秘的传播开来,大家对封德彝阴持两端一事也从之前的怀疑变成了笃定。
事情的聚焦点就变成了,封家人到底会受到什么惩罚?
似乎是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先是有谏官在朝会上痛斥封家人传播谣言,诬陷朝廷命官,破坏如今的谏议国策;然后又有不少的人将封德彝生前的一些事情挑了出来。比如他在隋炀帝当政期间,与内饰侍郎虞世基狼狈为奸,败坏国家根基等等等等……
而封言道赶到东宫,长跪不起又痛哭流涕一事也被传得沸沸扬扬。没人知道李世民和他聊了些什么,但据说封言道出宫之时,形容异常狼狈。
过了几日,朝会上终于传下了陛下的敕令,也是经由尚书、中书、门下以及御史台等等共同讨论得出的对封德彝的处置——他被追封的司空之职被剥夺了,谥号则由原本的“明”改成了“缪”。
名与实爽,曰缪。
这可不是一个好听的字眼。
密国公的爵位虽然没有收回,但是往下削三级,由国公变成了县侯,且收回了所有的食邑,相当于现在就只剩下了一个名头。
“听说,当今的密国公,哦不,密县侯在接到旨意之后就直接晕倒了。”酒坊中有人笑道。
旁人端着酒杯笑道:“哎哟,那可别又赖在徐太医身上。”
这话引起一片哄堂大笑。
比起那个遥远的密国公,长安城中的人肯定还是对徐太医更熟悉一些,也更有好感一些。之前那个传言出来的时候,几乎大半个长安城的民众都是站在徐清麦这一边。
宋国公府。
萧瑀之子好奇地问自己阿耶:“那封言道往后该何去何从?”
“我若是他,便带了家人回老家!”萧瑀哼声道,“难不成还有脸待在这长安城吗?”
生性耿直的他完全没想到还有封德彝这种操作,简直让人不齿!
“他正在丁忧,起复是不用想了。他若是能沉得住气,在家守着祖产和爵位,待到了儿孙那一辈,陛下的怒气淡去,甚至是等到新帝,或许还有些希望。”
萧瑀说完后摇摇头:“只是,看他也不像个能踏踏实实、修身养性来教养儿子的,还不是个聪明的。难咯!”
果然,萧瑀一语成谶。
在给封德彝做完水陆道场之后又过了一个月,封言道便以回乡守孝为名,扶了封德彝的棺,带上家小回去了自己的老家。
从此,威风显赫的封家在长安城中消失无踪。
当然,这是后话。
知道封德彝被剥夺了食邑、谥号和爵位等等之后,徐清麦简直目瞪口呆。
不是,这冥冥之中真的没有人在帮她吗?她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
前几天她还在愤愤地给周自衡写信,表示自己要忍辱负重,要卧薪尝胆,等到自己有力量之后再来收拾这群恶心人。没想到,这才睡了几觉,就有人来替她收拾了,而且还是绝无后顾之忧的那种收拾。
到底是哪路神仙在帮她?!
薛嫂子在一旁笑道:“娘子平时行善积德,这种时候自然就会有人看不过去。”
徐清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就叫做是攒人品。”
这时候,阿软愁容满面的进来,徐清麦和薛嫂子都觉得有些奇怪。阿软这孩子平时心大,从来都是乐天派,笑呵呵的,什么时候见过她这样的表情?
周天涯跑过去抱住阿软的腿,她和阿软最亲昵,阿软是从小陪她最多的人。
阿软将她抱起来,还有些强颜欢笑。
“你这是怎么了?”徐清麦问道,然后开玩笑,“马上就要开学了,莫非是不想去上学?”
阿软摇了摇头,她向来不愿意思考那些太过复杂的东西,索性便询问自己最信任的娘子和薛嫂子:“是这样的,我在考试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小娘子……”
她将自己与郭敏君认识的过程向两人讲述了一遍,然后道:“那日放榜,我和她约好昨日去西市买一些上学要用到的东西,但昨日我在西市等她许久,却没有等到她。”
原本阿软觉得只是郭敏君忘记了或者是家中临时有事,所以她也没放在心上,买了东西就回来了。但晚上睡觉前忽然想到,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