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们是去义诊了!我说最近升道坊里没看到有人在呢。”这位显然是住在升道坊附近。
“这还真是难得!”有人感慨不已,“谁能想到太医院的人居然能跑那么远去给百姓们义诊呢?”
“是啊,听说他们最远去到了扶风。”
“天气炎热,殊为不易。”
“以前的太医院是什么样子,大家还记得吧?和咱们可没什么关系!这世道啊,真是变了,越变越好了!”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有豪客说到兴起又叫了几坛酒,“陛下勤政爱民,诸公体恤百姓,太医们仁心仁术,何愁咱们大唐不兴盛?今日高兴,请大家喝碗酒!”
但也有一小撮人非得鸡蛋里挑骨头,任何事情都不能入了他们的眼:
“长安城中这么多病患,却为何要舍近求远?”
“难道是太医们看不上我们长安城的百姓不成?”
好在,这样的论调是没有市场的,很快便遭到了大家的围剿:
“长安城中那么多的医堂药铺,你可知天下无数城池甚至只有一间药铺,几个大夫?”
“悲田院很快就要开张了,兄台何必如此心肠狭隘?”
这年头谁还没有个祖籍,没有个城外的亲戚,因此这样的言论也不过如泡沫一般,很快就消散了。百姓们大部分对此满心赞扬,许多名士才子们也在饮宴之时对此大肆褒扬,纷纷为此写诗写赋,其赞赏程度甚至让李世民都有些震惊。
太医院的学生们其实也都在讨论,当然他们讨论的焦点和外人们不一样。
“你们能跟着徐太医实在是太好了。”升道坊的小酒坊内,林志高,也就是林大夫给侯远道斟了一杯酒,羡慕极了,“我们这一队,每日就是例行公事,白天看完诊,晚上就睡觉,根本没有什么复盘和答疑,也没有回访。”
侯远道惊讶极了:“那学生们如何知道自己的诊治是否是正确的?”
“看运气。”林志高苦笑一声,“若是恰巧被邵太医看到了,那便会指点几句,若是没看到,那只能凭借自己过往的经验了。”
“这样啊。”侯远道瞬间觉得自己很幸运,“我感觉分享的环节是最能学到东西的。包括回访也是,虽然累了些。”
“我宁愿累一些。”林志高道,“好了好了,不能说了,再说下去,我都要嫉妒了。”
发出这样羡慕之情的当然不止他一人,许多学生都在私底下讨论这件事,感叹徐太医和严太医的无私与细心。他们过两年之后是要选择专业的,此时心中的天平自然会有所倾斜。严雪文因为是按摩科,比较小众,所以大部分人讨论的还是徐清麦的外科。
太医院内,钱浏阳也正在与徐清麦私底下讨论这件事。
“如邵太医这般其实已经算是不错了,只是脑子那根筋还没扭过来。”钱浏阳道,“他习惯了咱们传统的师徒授课模式,所以并不懂得如何去带教这么多的人。”
徐清麦也赞同:“邵太医只是缺乏经验,其实他是愿意和人分享知识的人。”
她私底下就曾多次与邵太医讨论过一些医理知识。
“最可气的是那几位……”钱浏阳哼了一声,点了两个太医的名,“他们以为去义诊是去做什么,是去自家乡下庄子里享乐的吗?”
那两位太医,去了后自己立刻住进了当地豪强的庄子里,被豪强奉为上宾。他们俩这半个月就是给豪强的家人和世交们看了看诊,基本上就是从这个庄子去到另一个庄子,城中百姓们恐怕从未见过两人长什么样子。
更可气的是,学生们他们也没怎么管,自己带了几个心腹子弟一起,其余地扔到了驿站和客栈里。每日敷衍布置一下任务就完事了。
钱浏阳讽刺道:“半个月后再见,两个人倒是养得白胖了不少。”
徐清麦噗嗤笑出了声。
钱浏阳恨恨道:“若不是现在无人,真想让他们俩立刻滚蛋。”
现在的大唐,医术能当上太医而且愿意出山来当太医的人可不多,这也是一些太医十分有恃无恐的原因——他们很清楚,只要实在不是太过分,就可以稳稳的待在太医院。
巢明和钱浏阳对现在的医学生们寄以重望,希望他们未来能改变这样的状况。
他这个话,徐清麦却是不能接的,她刚想换个话题,巢明就走了进来,对她招了招手:
“徐太医,随我一起去升道坊,陛下召见。”
李世民去升道坊是源于在政事堂会议上,魏徵呈上的一篇赋,却是中书舍人岑文本在激动之余挥毫写下的。这篇赋里对太医院义诊一事十分赞扬。
李世民看了后笑道:“这辞藻可不像是出自景仁之手。”
景仁是岑文本的字。
他素来才思敏捷,身为中书舍人,大部分的诏书都是他写的,文风想来沉稳,但这篇赋中对此事却充满了溢美之词,其愉悦和赞赏之情跃然于纸上。
魏徵笑道:“景仁那日多喝了一些,且实在是激动。”
岑文本虽然出身于官宦世家,但是素来弘厚忠谨,一心为公,也难怪他对此事评价如此之高。
李世民将那篇赋放在自己的案上,这篇赋里面还隐隐赞颂了一下他的勤政爱民,他看了后很高兴,打算稍候再多看几遍。
“太医院此次义诊的确是做得很好。”他同样不吝赞美。
李世民其实在太医院上疏打申请的时候并没有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对他来说,每天要处理的政事一大堆,这件事不过是太医院内部的一件小事,上疏也只是走个流程意思一下,他们自己安排就行了。
但他没想到,自己没注意到的这样一件小事在民间所造成的口碑远超过他的想象。
“悲田院建造得也差不多了吧?走吧,去悲田院看看。”李世民临时做出了决定。
这就是此刻巢明带着徐清麦陪着他以及魏徵出现在升道坊的原因。
巢明在对李世民介绍悲田院的即时情况。
“这边是门诊大厅,沿着这条走廊进去就去各位医师们的诊室……”
李世民:“何为门诊?”
巢明看了一眼徐清麦,徐清麦立刻道:“门诊主要是区别于住院的概念,和寻常的医堂看诊是一样的。不过,这边有分为普通门诊和急诊。如果是急需抢救的病患,归急诊处理。
“如果是手术后的病人,以及一些需要随时看护的病人,会要求他们在医院住下观察几天乃至一段时间,称为住院。”
现代化医院的雏形的确是从手术方法出现划时代的进步而开始出现的,因为手术病人往往要住院观察,从而分开了门诊部和住院部。
既然要建医院,徐清麦觉得那就要仿照最科学的形式来。当然,也要考虑到如今的社会风格。比如门诊部就分了两个院区,一个供平民出入,一个供士族出入。住院部,除了针对平民的床位之外,更高级的病房是完全独立的院落,环境堪比疗养院——没办法,这家悲田院的资金大部分募集自这些豪门士族,当然要为他们大开绿灯。
而且,若是一个新的东西,只有民众得利,而上等阶级却完全从中获取不到任何的好处,那它在这个社会注定了会消亡。
这就是现实。
巢明道:“目前住院部只规划了三十个床位,应该暂时是够用的。”
徐清麦点点头,主要是手术量不会大,要知道目前只有她一个人能动手术,一天一台撑死了。
她道:“如果后续不出意外,下个月就可以开业了。”
李世民有些惊讶:“竟然如此之快吗?”
“陛下,确切的来说是只是第一期已经快建完了。”徐清麦对这个比较清楚,她全程参与了一些空间布局的设计,“微臣等觉得先建好一部分就可以对外开业了,剩下的可以择期再扩建。毕竟,早开业就可以早救治许多病患。”
李世民沉吟一下:“既如此,便让钦天监给你们选个黄道吉日。”
魏徵也赞许的对徐清麦投去一瞥:“如此操作的确更好。”
他又问:“徐太医也是这次义诊的参与者,想必在民间看到了许多景象。现在的百姓们,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当着陛下的面,不妨细细道来。”
李世民颔首,这是他想要听到的。
几人正在悲田院里走着,此刻索性随便找了个屋子,李世民是习惯行军打仗之人,也没那么讲究,撩起袍子就坐下了。
“坐。”
几人依样学样。
阳光从窗棂中照进来,微小的灰尘在光柱中翻滚。
徐清麦将自己在鄠县的见闻细细地道来,比如破旧的一直未得修缮的鄠县城墙,比如会因为拿不出买药的钱而选择忍着的百姓,比如因为天气异常不得不提前收麦的白家乡……
魏徵很敏感:“今年天气异常吗?”
怎么地方上没有消息传来?这可是大大的失职!
李世民锐利的眼神也扫了过来。
“是白家乡的地理环境特殊。”徐清麦忙解释,“不过,微臣其实觉得白家乡似乎更适合种水稻。只不过,鄠县大部分种的都是麦子,估计那儿的农人也想不到这个事情。”
她也曾与白家乡的耆老和里正们探讨过这件事。
对方很茫然:“可鄠县之地世代都是种麦子……”
魏徵心中一动,对李世民道:“陛下可还记得周寺丞年前曾提议,将规划和指导全天下农事放在司农寺中。若是真能按照他的想法来做,恐怕这些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徐清麦一愣,没想到在这里听到了周自衡的名字,眼角眉梢都柔和了几分。
李世民也记得,便问:“如今这事进行得如何了?怎不见崔善为提起?”
“上月崔公曾上疏,司农寺如今最重要的工作是夏收。”魏徵不疾不徐道,“至于甄选人才,一直在进行,但恐怕没那么快。”
他们要选的是会种田的、最好还能识字的基层小吏甚至是农户,可没那么简单。
李世民也明白这一点,便不再问了:“一切事情都没夏收重要。”
两人又聊了两句司农寺,才又将话题转回来。
徐清麦便继续说。
最后,她神色真诚道,“虽则鄠县百姓们过得依然清苦,但大家的情绪其实都还是很好的。他们嘴巴边经常提到的就是陛下免去赋税的政令,看得出来对朝廷对陛下都很感恩。
“大家都是带着希望在过日子的。”
李世民和魏徵都听得动容。
他们仿佛从徐清麦的言语中,看到这片在乱世中满目疮痍的土地正靠着它无比坚韧的性情正在逐渐修复自己的伤痕。
“你们做得很好。”李世民当面赞赏道,然后想起了什么,“听闻你们离开鄠县的时候,百姓纷纷出城门来相送,可是真?”
徐清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确有其事。”
李世民哈哈调侃道:“徐卿感受如何?”
徐清麦:“臣觉得愧不敢当,不过是做了一些微小的事情罢了。微臣其实更希望,百姓们在某一日,不会再因为这样的行为而感恩戴德。”
李世民扬起眉:“为何?”
“陛下,百姓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吃得起饭,穿得起衣,住得了房,看得起病。”徐清麦说起这里的时候忍不住想起了后世早些年经常提到的“压在人民头上的几座大山”。
“感恩戴德来源于得不到。”她接着道:“假如他们平时已经看得起病,便不会对此感到惊异,因为这本是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情。”
人的基本生存权里面就包括了生命健康权。
“吃得起饭、穿得起衣、住得了房、看得起病……”魏徵咀嚼了一下这几个词,苦笑着看着徐清麦,“徐太医可知这几项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却极难,你这是给陛下出了个大难题呀!”
全天下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如此呢?
徐清麦连忙对李世民行礼道:“微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你何罪之有?”李世民不以为意道,“只不过,如魏爱卿所言,要让全大唐的百姓做到如此,何其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