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低低的道:“今年春天就是这样,忽然下起了好大的雪,没有防备。很多人,都死了,还病了。”
月亮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她没说的是,当时她就想着,如果部落里也有一个像灵州城传的那样能够起死回生的神医就好了。
阿史那社尔从不远处走了过来,他的骑兵们需要在这里停留两天获得补给与歇息。月亮看到他过来后立刻带着她最喜欢的小羊羔一溜烟儿的跑了。
阿史那社尔:“你很喜欢月亮?”
“可爱的小娘子谁都会喜欢。”徐清麦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淡下去,她向外走去,阿史那社尔比默啜和卡丽好,并没有限制她的自由,只是会跟在她的身边,就像是现在这样。
不远处就是一个个的大草垛,徐清麦在某一个瞬间梦回自己后世去过的呼伦贝尔大草原。
“昨天聊的话题,我后来想了想。”她的声音在风吹过的草原上响了起来。
阿史那社尔有些疑惑地回头,什么话题,待她接着说下去之后他才恍然大悟。
“突厥人和汉人当然是可以共存的。这片天地那么大,理应容得下两个不同的民族。”她看向那些正在努力拖动干草将它们捆成草垛的突厥人,“现在闹成这个样子,反正不会是汉人的错。”
阿史那社尔也不生气:“那徐太医是觉得,是突厥人的错?”
徐清麦嘴角往上勾了勾:“或许我应该说得更清楚一点,它也不是突厥百姓的错。而是像你这样的突厥首领甚至是你们可汗的错!”
阿史那社尔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惊是怒。
徐清麦却不理会他,径自往前走去:“阿史那将军在长安之时也曾学习过我们的历史,那就应当知道,汉人发展到现在也不是一蹴而就,是一代一代王朝积累下来的。”
阿史那社尔的脸色变得柔和了起来,继续跟在了她的身后。
“徐太医说得是,这也是我对汉人敬佩的地方。”
阿史那社尔在长安养伤了大半年,还曾被特许进入国子监读书。也是在那段时间里,他领略到了汉人深厚的历史累积和绚烂的文化。
他在突厥各大权贵中,其实是亲唐的这一派,甚至心中还隐隐向往。
徐清麦见他不反驳,继续缓缓道:“我们的首领和朝廷会从历史中汲取教训。就好比我所在的太医寺,一开始只为皇室诊治,后来逐渐扩大到文武百官,宫中诸人。再后来,便扩大到了百姓。”
“阿史那将军许久未去过长安,下次去的话可以去悲田院看看,那里有着全国各地前来长安求医的百姓。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各州县也都会建立类似的悲田院。百姓们可以不用跑得那么远,在自己的家乡就可以获得救治的权利。”
她指了指身后的那些帐篷,笑了笑:“而突厥的百姓们,生了病却只能自己忍着熬着,能请得到萨满来看的都只是寥寥。阿史那将军,你告诉我,这是谁的问题?”
阿史那社尔沉默了一瞬。
徐清麦:“阿史那将军对大唐似乎挺关注,那您应该知道我们关内五州在今年春的时候也和突厥一般,遭受到了天灾,粮食颗粒无收。不过我们没有选择入侵突厥来获取牛羊,那五州的百姓却也没有被活活饿死,朝廷从其他的州县调来了粮食,他们最终都活了下来。”
阿史那社尔终于找到了她话语中的一个破绽:“正是因为大唐占据了膏腴之地,所以才能收获许多的粮食。而突厥身居之所,大部分是苦寒之地。绿洲已然是天赐,其余却只是草原和荒漠。”
徐清麦点头:“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我并不否认。可抛去这一点,我认为朝廷的凝聚力与组织能力才是重点。突厥有大大小小几百个部落,您扪心自问,当你们发生雪灾的时候,劼利可汗可否像我大唐皇帝陛下一样,为了受灾的百姓夜不能寐?”
一提到劼利可汗,阿史那社尔更郁闷了。
他的这位叔叔当然也会担心那些受灾严重的部落离心,但是那些大部落却根本不舍得将自己的口粮拿出来去救济别人。叔叔需要获得支持,自然也不会为了本就实力受损的部落发声,只会让那些小部落自己去打草谷。
而叔叔所在的王帐,锦衣玉食,却也是不会拿出来的。
阿史那社尔知道,很多离大唐疆域近的小部落,也并没有选择打草谷,而是直接包袱一卷,投奔大唐去了。
“身为首领,受到百姓的供奉,自然便要担起相当的责任。”徐清麦神色极为不以为然,“所以,阿史那将军,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可汗的问题?”
她似乎是开玩笑,又调侃道:“如今大唐要与突厥宣战,我看你们呐,这样的状态是打不赢我们的。还不如直接归顺了得了!”
第205章
徐清麦这句话是半调侃半真心。
此时的突厥和大唐,或者说胡汉之间并非简单纯粹的对立关系——当然,它的开头得要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五胡乱华,十分惨烈。但在纠缠了那么多年之后,经过北魏拓跋、北周宇文等等原本以胡族建立但却汉化的小朝代后,在很多地方,胡汉杂居已经成为了常见的事情。
比如,大唐就生活着许许多多的胡人,而长孙、宇文这样的姓氏原本就属于鲜卑。拓跋也改为了汉姓“元”。而粟特人更是在长安与西域左右逢源。
在这一点上,大唐是个很开放的朝代,这也给它蒙上了一层瑰丽的色彩。
就好比这一次雪灾,据徐清麦所知,从四月份开始,就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居住于边镇附近的草原部落,这里面也包括了突厥的,携带着人口和财物归顺了大唐,请求大唐的庇护。
在她被绑之前,朝会的一大议题就是如何安置这些胡族。
所以在话刚说出口后,徐清麦忽然就觉得这事其实是可行的。
阿史那社尔显然也是心神一震,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幽深起来,紧盯着徐清麦,片刻之后才玩味的一笑:“徐太医这番话,让我倒是觉得你不是被绑来,而是自己主动来充当使臣的。”
“我不过是觉得这些牧民也是可怜人罢了。即便是突厥人,也拥有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权利。”徐清麦见他没生气,胆子更大了几分,“可阿史那将军真觉得,劼利可汗如此行为真的是带着突厥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吗?”
阿史那社尔满嘴苦涩。
是的话,那就不会有那么多部落和王帐离心了!今年开始的叛乱真的是一茬接一茬。
“既然如此,阿史那将军何必助纣为虐?”她嘴角的笑意加深了,“您既然读过史书,那便知道,大势所在,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如想想,如何让突厥的百姓们活得更好,如何让这天下变得更加昌明。”
阿史那社尔叹了一句,真心实意的道:“徐太医若是不去做太医,去做说客想必也会出人头地。”
徐清麦盈盈道:“您过奖了。”
她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人不能逼得太紧,不然容易产生逆反心理。
两人在边走边聊,不远处的默啜和卡丽脸色都很难看。他们这段时间被禁止接近徐清麦身边。身在阿史那社尔的军队当中,两人也不敢造次。
卡丽沉着脸:“不能再继续和社尔王子待一起了。徐太医对他有恩,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可是他们丢掉了十几个兄弟才从长安绑回来的人。
默啜也点了点头,但却很苦恼。
社尔王子与义成公主本就是隐隐对立的格局,可不敢指望他能听他们的话。而且社尔王子可也不是什么和善人,虽然不是一言不合就砍人,但这些年死在他手下的对头也不少。
默啜和卡丽这几日根本不敢多言,就是怕社尔直接一怒之下将两人砍了。
“也只能先暂且这样了。”默啜无奈,“静观其变吧,到时候再伺机行事。”
另一边,阿史那社尔和徐清麦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便以有事为由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内。他的几个亲信正在指挥着骑兵们搬运补给,顺便也给部落里干点活儿。
看到他的脸色不豫,似乎充满了忧思不由得开口问道:“王子何事忧愁?”
阿史那社尔便将徐清麦所说对几人说了。
几人面面相觑,然后有人开口:“王子心中是怎么想的?”
阿史那社尔茫然:“我也不知道。”
那人便又道:“王子说不知道,那其实内心也已经有所动摇。那属下便直言了。此次打草谷,可汗谁都不派,单单派您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王子想必也心知肚明。”
其余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也都点头。
一人重重哼了一声:“自然是想要削弱王子手下的力量,最好我们这些拥护您的人能够死在战场上!”
有人轻轻咳了一声,但所有人都没有提出异议或者是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可汗并非雄主!”那人摇头,他年纪已大,眼睛中闪过睿智,“王子也该早做准备了,连突利可汗都与可汗离心,上了降表与大唐。汗国呐,分崩离析似乎也是不可避免之事了。”
阿史那社尔拧起眉头,指了指东边:“那位就是雄主?”
属下行了一个礼节:“您曾与那位接触过,或许您心中自然有着答案。”
阿史那社尔沉默了下来。
那一年在渭水河畔,李世民忽然出现在山岗上那一道被金光照射着的身影,他直到现在也都没有忘记。想必那些随军一起出征的部落首领与勇士们也是如此。
阿史那社尔在渭水之盟后曾在长安停留了一段时间,他这才知道原来那时候大唐的皇帝陛下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假如他们能够再前一步,说不定就成功攻破长安城了。但那时候,所有人都被唐皇的气势给吓住了,没人想要和他为敌。
这样的一个人和自己的叔叔相比……
阿史那社尔忍不住失笑摇头,根本就没什么可比性!
可投靠大唐的话,真的会是突厥,会是自己的一条好出路吗?
阿史那社尔这一下午加上晚上都没有睡好。
第二日,到了他们要离开的日子。阿史那社尔打算先将徐清麦送回云中城去,他不放心默啜和卡丽带着她回。
“你们现在人手不足,草原上的天气瞬息万变,还有着游荡的野兽,实在是太过危险。”阿史那社尔对默啜道,“若是徐太医在半路出了什么意外,就算是杀了你们也无济于事。”
默啜压住自己喉咙里的一口老血,但敢怒不敢言,同时内心深处又觉得他说的其实也有道理。
算了算了,最重要的是徐太医能回到云中城。
就在大部队即将启程的时候,月亮忽然从外面冲回来,整个人看上去惊慌失措,指着外面喊道:“救命啊!快来救命啊!巴鲁被狼咬伤了!”
月亮与巴鲁这些部落里的小孩子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去附近玩耍,却邂逅了前来捕猎的狼群。最后,他们好不容易骑着马逃了回来,但为他们殿后的巴鲁却被咬伤了。
巴鲁被他们抬了回来,他趴在马背上已经人事不省,衣服湿哒哒地黏在了腿部,甚至还能看到一滴滴的鲜血从裤管的东西流下来,滴在了草地上。
巴鲁的父母哀嚎一声,立刻扑了上去。
看到这个血量,徐清麦比他们反应还快。
“快让开,我看看!”
巴鲁父母这才想起来,如今部落里来了一位神医,立刻朝着徐清麦下跪磕头:“徐太医,求求您救救巴鲁!”
徐清麦早就冲到了巴鲁的面前,掀开他的袍子下摆一看,小腿受伤的地方被人用撕下来的布条给胡乱包扎了一下,但血并没有止住,已经将布条给全部染红了,湿漉漉的。
月亮边哭边说:“我给他绑了一下,但还是流血,止不住!”
“快将他放下来,找一个平坦的地方。”徐清麦指挥在场的男人们。
阿史那社尔担忧的问:“怎么样?”
巴鲁是月亮的弟弟,首领的小孙子,很机灵的一个小孩。
“伤到了小腿的动脉。”徐清麦的脸色有些凝重,“不过还好不是大动脉,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不过,这个也要待会儿看情况。”
伤到大动脉的几分钟就没了,根本等不到送医。在悲田院的时候来过一个伤到小动脉的的患者,恰巧她在,但即便如此,待她缝合了血管后便也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
她没多做解释,没时间。
虽然只是腿部的小动脉,但也要争分夺秒。
徐清麦的箱笼并没有一起被绑过来,她只能在系统里兑换了基础的手术刀以及生理盐水和手术线——这得仰仗于现在有悲田院这个刷分利器,她的积分一直都不怎么缺。
“烧一堆火,然后给我拿一罐子酒来,越烈的越好。我还要绷带,随便布条也行。”
已经没时间再进行细致的消毒和准备工作了,现在时间就是生命。
部落里的人都行动了起来,去找徐清麦要的东西。
她将刀子迅速的将衣服和布条全部割开,裸露出小腿的伤口。巴鲁的小腿上可以明显的看到狼的利齿在上面留下的痕迹,深深的贯穿型伤口与嘶哑型伤口交错,十分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