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算了算时间,现在已经是五月了,去长安差不多也要两个多月的时间。
“事不宜迟。”名医立刻吩咐药童,“今天就收拾行李,看看近几日内有没有去长安的车队或是船,咱们得要赶紧出发!”
就算是早到了也没关系,他正好去看看长安现在名扬天下的悲田院!如果不是家里医堂的生意实在是太好,而出一趟门又太麻烦的话,他早就想要去看看了!
越想,名医就越觉得急不可耐,恨不得明日一醒来就睡在了长安的客栈里。
和他一样,那些接到了帖子的名医们,即使是对悲田院对太医寺改革的举动有所看不顺眼,但没有一个人会说不去。大家都很清楚,如果不去,那或许下次人家就不带你玩了,他们将会被排除在杏林的主流圈子之外。
而且,就算是为了自家医堂后续的良好运作,也得先去长安城探探路才行。
唯一的不和谐,出在了东海徐氏。
“老夫不去!”徐英板着脸将那张帖子拍在了桌子上,环视着厅堂内站了整整一圈的徐氏子弟们,其中就包括了当年参与了姑苏盛会,还与徐清麦有了分歧最终不欢而散的徐子望。
徐英是徐子望的堂叔,不过两人不算同一房。
徐英是徐家名望最大、地位也最高的人,他的话一出,下面那些原本有些欣喜和蠢蠢欲动的小辈们立刻就噤声了,谁都不敢多说一句,只能唯唯诺诺的称是。
徐子望也站在厅中,看着一脸不屑的徐英,又看了看几个眼角眉梢带着不服气的小辈,低下头来不发一言。
待到他回家之后已经很晚了,妻子留了菜给他。
“怎么这般晚?”
徐子望叹了口气:“还不是三堂叔,因为收到了太医寺的帖子,几个小辈很高兴,计划着也要一起跟着去长安,被他听到了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徐妻轻笑道:“三堂叔从太医寺出来时那么狼狈,想也知道他会生气。”
徐子望却拧起了眉:“可他不应该将自己的脸面置于家族前途之上!说句不好听的,以太医寺现在的地位,人家寄帖子过来那是还看得起你!若是一次不去,两次不去,恐怕东海徐氏在杏林中的招牌就要被撑不住了!”
徐妻虽也是医学世家出身,但成亲后便在家相夫教子,对外面的动向掌握得并不是那么清楚,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坐了下来:“有这么严重?”
“我并非在危言耸听。”徐子望苦笑,“想当年,我对那徐四娘所提出来的外科之道也是嗤之以鼻的……”
他回想自己在姑苏刚听到徐清麦所提的外科时,觉得他们简直是有辱斯文,让大夫变得和屠夫一样。而且动辄要剖尸要动刀子,和礼教也有所悖逆。
徐子望觉得这不仅让大夫的身份变得更低了,而且肯定是无法推行的。
可没想到,只是短短的三四年时间,那徐四娘却在京城混下了偌大的名堂!不仅仅是她自己升任了太医寺的少卿,而且每一次大刀阔斧的改革都可以说是她推动的——推广外科、招收医学生、建立悲田院、将悲田院推行到各州县、管理天下医堂……甚至,连原本的太医署升格成为太医寺,其背后都有着她的影子!
恍惚之间,当年在姑苏时那个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娘子俨然已经成为了站在大唐杏林最高处的存在!
“而且,我听闻她与孙道长还创造出一种可以根治痘疮的方法……”徐子望小声对妻子道。
从长安传过来的消息,往往要几个月才能到达东海。
徐妻一激灵。
徐子望深沉而轻声道:“这可是圣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如果他们真做到了,那被天下人景仰,被后人称一句“医圣”,是丝毫不为过的!
徐妻不用他说,也立刻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含义。
这时候她听到徐子望问:“良成呢?”
徐良成是他们寄以厚望的长子,在医学上颇有些天赋。
徐妻一愣:“刚吃完饭,现在应该在书房看医书呢。”
徐子望沉吟了片刻,果断道:“给他收拾东西,让他这段时间先去长安,找个理由,我记得你有一个娘家姑姑是在长安?就说老人家想他了,让他过去代你尽尽孝。”
徐妻:“……真要如此做?恐怕三叔那边会发大脾气。”
徐子望朝着正房的位置看了一眼,扯了扯嘴角:“放心吧,肯定不单单只有良成一个人会去,大家都在动着小心思呢。不过还是别太堂而皇之了。”
他又压低声音:“三叔自己其实也知道他是技不如人,眼光判断也出了漏子,只不过碍于脸面不愿意承认罢了。你看看他回来后做的事情,哪一样不是学着太医寺?所以放心吧,最多也就是表面上发发脾气,不会动真格的。他也得为整个家族的出路着想!”
医学和儒学、道学等不同,后两者如果观念不同,吵来吵去可能会十几年甚至上百年都没个结果,都是形而上的虚的东西。但医学有实践的,很容易就能分出高下——能不能治病、能不能治好病才是真正的硬道理。如果你不服,那拿出更好的方案来。
显然,徐英拿不出来。
这也是为什么这几年徐子望慢慢地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开始承认徐四娘医术与医学观念上的过人之处。
他想,只要自己的这位三叔没有老糊涂的话,那应该也会和自己一样。
果然如徐子望所料,在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徐家的第三代的小辈们,开始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出了家门打算远行。徐良成是要去长安看望亲戚,其他人或是去洛阳寻访好友,或是去外地寻觅珍贵药材,热热闹闹的,各房竟然都有那么一两个人出了门。
而正房的徐英,并没有任何话讲。
……
时间到了六月,长安一带的气温逐渐回升,开始有了一点夏季的模样,而娘子们也都换上了自己喜爱的石榴裙洒金裙,搭配轻盈的半臂,看上去绚丽多姿,让人心生喜悦。
另外一件让徐清麦与平阳长公主心生喜悦的事情则是经过长达两个月的争辩,经过了礼教到道德再到经济收入等等相关话题,关于女子授田与否的结果终于出来了!
和男丁一样,女子满十六岁之后便可获得受田,不过没有四十亩,最后定在了十五亩的数字上。
这十五亩只许耕种不许买卖,若是不幸死亡且没有成婚没有子嗣的话,那将会被收回官府,而若是成婚了,则可以分给子嗣。而寡妻妾不再额外受田,并且为了鼓励寡妻妾再婚,为大唐养育更多的人口,如果再婚还可以免除两年赋税。
纵然是知道均田制在安史之乱后可能便会分崩离析,这一切争取而来的东西转眼便会瓦解,但徐清麦依然很高兴。
不管怎么样,在经历了将近百年后,女子终于重新回到了牌桌上。
没等她高兴多久,太医寺的医工匆匆赶来,对她行了一礼:“少卿,大理寺那边来了人,想要见少卿一面。”
“大理寺?”徐清麦有些疑惑。
最近好像没有用囚犯试药了吧?难道是自己为了解剖课新申请的尸首出了什么问题?也不能啊……审核委员会都通过了!
她赶紧让大理寺的吏员进来了。
吏员的确是带着事过来的,而徐清麦还没有听完,就惊得整个人倏地从坐床上站了起来:
“什么?!你是说有人在乡下偷偷摸摸地开展黑手术?!”
第252章
雍州离长安并不远,骑马大概也就一天半两天左右的行程。
长安城流行的东西很快就能传到雍州来,而雍州稍有些资产的人家也都以能去一趟长安为荣。
雍州人口还算是繁荣,城里也有七八家医堂运转良好,其中有一家叫做德致堂的医馆原本在其中不显,只能算是中流。但在这半年,它却异军突起,生意好了许多。
都说,德致堂来了一位神医。
郭二郎从雍城下面的镇子里特意赶了过来,就是想让这位神医看看自己的病。他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就像是怀孕几个月的妇人,郭二郎日夜惊惶,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他也曾考虑过去长安的悲田院看病,那里有着大唐最顶尖的大夫。但想了想路费和在长安住宿看病需要花的钱,郭二郎虽然家里也算富裕却依然舍不得。
还是先去德致堂吧。
药童将他迎到后院的诊室:“田大夫正在等您。”
这位姓田的大夫看上去颇为年轻,大概也就四十不到,眼神中带着些高傲,态度也并不热情。不过郭二郎却甘之如饴,神医嘛,总是要有点傲气的,正常。
田大夫为他切了脉,又查看了一下他的肚子,然后皱眉不语。
郭二郎心惊胆战:“大夫,我这病……到底还能不能治?”
田大夫说了一大堆关于病情的话,不过郭二郎实际没怎么听懂,他只听懂了一句,那就是这病很严重,得动手术。
郭二郎是听过手术这个词的,毕竟他还曾打算去悲田院,自然打听过。
他惊讶张开嘴:“手术?田大夫竟然能做手术吗?不是只有太医们……才能做?”
在一旁的田大夫的学生有些不屑的“嗤”了一声:“医术一道,岂是私人所有?就如同读书认字一般,太医院还能禁止天下杏林不能读书认字了不成?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见郭二郎似乎还有些犹豫,又补充道:“我老师乃不世之天才,不过是小小的手术罢了,又有何难?你去外边打听打听,我老师可是已经成功做过好几例了……”
田大夫端坐在上首,神色冷淡,看上去倒是真的像个高人模样。
郭二郎回到家纠结了几天,去看了另外几家医堂得到的都是不太好的消息,又盘算了一下去长安的费用估计能让自己这个好不容易富裕起来的小家直接一夜返贫。最终,他一咬牙,再一次找到了德致堂。
约好了三日后就动手术。
到了那天,他循着德致堂给的地址,到了雍州城郊外的一处宅子里。
田大夫已经等在了那儿,那放置着一张长桌子的房间看上去幽暗冰冷,让郭二郎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打了退堂鼓。
“大夫……要不咱再等等吧?”他硬着头皮道。
“等什么?”田大夫挑起眉:“郭二郎君,您不会是想要反悔吧?我可直接和您说,就您这病情,要是今天回去了可就是老老实实等死了。做手术嘛,总有个一搏的机会。”
他又道自己曾经给谁谁做过手术,都大获成功,言语中充满了诱惑之意:“回去等死和现在拼一把,您选吧。往桌子上一躺,待我给你扎上几针,马上什么痛苦都感受不到了。等你醒了后,包管你身轻如燕,再也没有病痛烦恼!”
郭二郎被田大夫描绘的场景给吸引住了,最终还是乖乖在那张床上躺了下来,在田大夫的针灸下陷入到了麻醉状态。
确认他听不到了之后,一旁的助手有些忐忑问道:“师父,您确定可以吗?这可是需要开腹的……”
而且这人肚子那么大,伤口肯定小不了。
田大夫不以为然:“上次那人不也没死吗?而且不多做几次,怎么能摸索出真本事?大不了,这次要是糟了,咱们换个地方就是。”
他就不信以自己的天分会赶不上一个女子!
躺在床上已经人事不知的郭二郎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当成了实验品,幸运的是,在田大夫手中冰冷的刀子刚刚接触到他的皮肤时,外面就响起了一片混乱,其中间杂着衙役的声音:
“给我拿下!去后面搜——!”
……
“我们已经查清楚了,这人给人动过五次手术,但都很走运的没有出现过问题。”大理寺的吏员向徐清麦讲述案情,同时将案卷给她看。
徐清麦浏览了一下:“都不算是大手术,所以问题比较小。”
“不过,”吏员话锋一转,“在雍州之前他给人治出了漏子,有两个找他动手术的病人死了。所以他们才隐姓埋名去到雍州。”
徐清麦摇了摇头:“真是一个敢治,一个也敢让他治……”
目前,唐律里面并没有非法行医这样一条罪名,不过这也是太医寺正在推行的事情,要求医堂与医师们在当地的官府进行注册才能够有行医资格。
不过,这指的是普遍的情况。
对于外科手术的规定,是徐清麦在太医寺任职之时就定下来了,也是当时朝中有人对手术这一行医方式的安全性提出了担忧之后,徐清麦提出来的。
总不能因噎废食,对吧?
当时市面上的一些疡医还曾经为此抱怨过,因此他们平日的一些诊治方式也被视为外科的范畴。有些疡医因为来不及或者消息不灵通没去官府登记造册,还被视为非法行医抓起来了。不过,太医寺很关注这方面的案子,和当地官府进行了密切沟通,这种情况基本都只是罚个钱就放了。
这是长安周边以及一些繁华州县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