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宁愣了愣,不意听见这种答案,“什么山神?”
阿庆嫂方才断断续续讲述起来,原来此为本地旧俗,每逢年底,就得献上一名清清白白的美女给山神当媳妇,名为娶亲,实为献祭。尽管葵婆说得好听,声称那些女孩子都得天上享福去了,可阿庆嫂亲眼看着走进山洞里的人再没出来过,谁知道是生是死?连尸骨都寻不见。
半夏白芷面面相觑,从来只在地方县志里见过这等异闻,还当是上古未开化时候的风俗,怎么现在还有人冥顽不灵?
徐宁并未觉得骇怕,反倒有种异常的愤懑从腔子里满溢出来,双眼亮得怕人,“你是说,人选由葵婆指定?”
阿庆嫂点头,“葵巫擅长扶乩卜算,点到哪家是哪家。”
被选中的女孩子非但不能伤心,反而得以此为荣,欢欢喜喜置办嫁妆,高高兴兴出嫁,好求山神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但,或许正因如此,巴郡这些年都没什么太大的灾祸,对葵婆自然越发深信不疑。
徐宁唯有冷笑,她不信汪云海对此毫不知情,更有甚者,恐怕彼此勾连。好一招杀鸡儆猴!谁想跟汪云海作对,就得掂量掂量,家里人能否承担得起这份后果,难怪整个巴郡都对汪云海又敬又怕,得罪他便是得罪山神,谁敢呢?
徐宁将阿庆嫂搀起,“嫂子勿忧,我既然知道,便不会坐视不管,找机会把大丫带到我这来吧。”
大丫便是阿庆嫂的大女儿。
阿庆嫂心乱如麻,她原希望王妃能将人远远送走,可听王妃的意思,是要留在此处?
“若开罪山神,民妇怎么担待得起?”阿庆嫂嘴唇簌簌发抖。
徐宁是压根不信这些歪理邪说,她穿的又不是玄幻小说!与其大丫走后,葵婆再挑个人出来献祭,还不如将这事挑明了。她便要坦坦荡荡告诉众人,有她在一日,休想为难这些无辜的女孩子。
阿庆嫂也无法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既来找王妃求助,总不能把那些话都给吞回去。
晚上齐恒回来,徐宁颇为义愤讲述这害人的勾当,言语里恨不得将汪云海碎尸万段,那葵婆也该凌迟处死。
齐恒沉吟,“她这一路过来,居然畅通无阻?”
汪云海定下人祭,就该把人盯紧才是,怎的这样疏忽?
徐宁嗔道:“你疑心她编故事吗?谁会这样诅咒自家?”
阿庆嫂眼角眉梢真情流露,并非作态,再说这也不是能瞒人的事,稍稍打听便能出来。何况徐宁已叫侍卫去后山看过了,的确有个黑黢黢的洞穴,洞口还摆着一对花烛,“山神”想必就住里头呢!
齐恒并非毫无同理心,身为父母官,本就该为民请命,遂默许了徐宁做法。
隔日,阿庆嫂亲自将大丫送来,是个清秀瘦削的姑娘,薄有几分颜色,也难怪会被山神看上。
言谈之中,徐宁只觉得大丫乖巧讨喜,眉宇却有些郁郁寡欢,不像她这个岁数的人,农家的孩子虽然早熟,哪来许多烦恼?
多亏半夏有办法,仗着天生会攀交情,不多时便已撬开大丫的舌头。原来葵婆盯上她家并非无的放矢,早在几个月前,王妃还没来时,葵婆就想把她说给自家小儿子,可村里人都知道那是个傻子,成天半痴不呆,口角流涎,偶尔还会打人,葵婆却说是“请神”,被打的自然是“逐厄”,因她积威日久,没人敢与之争辩。
可偏偏阿庆嫂一家回绝了这门亲事,原以为好生将聘礼退回去就是了,哪知葵婆怀恨在心,在献祭名单上做了手脚——在此之前,她们对山神娶亲都是深信不疑的,然而实在太过巧合,怎么看倒像是葵婆报复。
徐宁握着大丫冰凉的手,肯定道:“这就是报复,所以你也无须内疚,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你何错之有?”
难怪阿庆嫂过来时语焉不详,原是怕说出原委显得像借机生事,她的确与葵婆有罅隙,可大丫好端端的不该遭这罪呀!
半夏忧心忡忡,“如今咱们把大丫藏起来,不知他们会不会找别的女孩子代替。”
徐宁冷声,“他们真敢才好。”
人祭早已被取缔,就算方外之民不通教化,也不该擅行生杀予夺之权。她恨不得现在就去掀了祭台,把葵婆一帮人通通扔到山下喂狼。
然而,即便她放出消息新娘在此处,外头依旧没什么动静。葵婆仍旧当她的巫医给寨子人看病,似乎没发觉祭品已经脱离掌控,至于汪云海,据郭夫人的反映,则天天红光满面,醉得不省人事,谁叫年底应酬太多,他这位一把手自不能免俗。
郭氏倒是辗转听说那女孩子的事,她知道徐宁一向心善,此刻却劝她最好别插手。
徐宁莞尔,“夫人也当我怕了他们不成?”
郭氏欲言又止,叹道:“唉,那巫婆有呼风唤雨、通天彻地之能。”
有一回大旱,她说哪天有雨,结果还真就来了,这不是神仙是什么?
换言之,她虽不太信山神,却对葵婆的本事颇为忌惮,怕她拿这个扎筏子。
徐宁不以为意,“预测天象,上达晴雨,本就是钦天监的责任。”
齐恒这趟就藩所带的官吏,不乏精通天文历法之人,便真斗法也不怕,倒要看看那巫婆有几斤几两。
郭氏佩服她的胆量,敢情静王妃是钟馗转世、专爱降妖伏魔呢!
第145章 阴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徐宁没把葵婆的巫术放在心上,除非真能沟通鬼神,否则她平生不做亏心事, 有什么可怕的?
过年才是眼前的第一件大事,徐宁仍旧兴兴头头的, 包红封, 包饺子,准备守岁的各种小游戏——当然也包括对应的各种奖励, 赢的人都有彩头,为此, 半夏等人无不跃跃欲试,就连姜管事都厚着脸皮想来讨杯酒吃,他家眷都在京城,一个人冷冷清清得多难熬。
大丫是个懂事的, 跟她娘一样勤快又能干,看见谁百业缠身, 就忙不迭过去搭把手儿,因此众人待她的印象倒都不坏。
徐宁留下她却不是要她为奴为婢, 这么处处使唤人家, 倒显得她居心不良。
然而大丫脸上只是默默, “让民女做点事, 民女心里还好过些。”
否则白吃白住,她自己过意不去。
徐宁也无可奈何,怜惜这女孩子命途多舛, 好好的怎会遇上这桩冤孽, 因劝道:“你放心,有我在, 葵婆那干人必不敢来找麻烦。”
大丫脸上仍有不安。
徐宁知她心系爹娘,于是告诉她,自己命侍卫暗中监视,倘若葵婆或者汪太守意图对阿庆嫂一家不利,她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其实,徐宁倒盼着那边能快点动手,好叫她能揪住汪云海的小辫子,否则这样没头没脑,她亦不好发难。
然则,汪云海似乎深谙敌不动我不动的道理,迟迟未见消息,这让徐宁怀疑自己是否高估了他们,可能鼠辈天生胆小,轻轻一吓就退缩了?
直至除夕,徐宁召集众人热火朝天煮饺子呢,还特意在其中几枚包上铜钱,吃到铜钱的人明年将有好运——半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在铜钱穿孔处绑上细细的棉线,如此好运只她一人独享,殊不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红芍早偷偷将线剪断,到时候吃着咯牙可别怪她!
徐宁唯有默默祝祷,希望没哪个傻子给囫囵吞下去,这时候没外科手术,噎死了可别怪她。
葵婆一行正是在这时找上门来。
徐宁听见笃笃的敲门声,心下便已知其然,挽着齐恒胳膊娇声道:“怕是来要债的,殿下陪我出去看看吧。”
齐恒知她故意行下马威,也只能由她。
门打开,赫然是一帮浓墨重彩的土著,为首的正是葵婆,额头点着朱砂印,两颊用油彩画出诡异莫测的图案,瞧着很是瘆人。
徐宁吃准了这巫婆是在装神弄鬼,自然不会怕她,只礼貌问道:“您有何事?”
鉴于葵婆在此地颇有声望,体面还是要给。
葵婆一改先前慈眉善目之态,眼神极其凌厉,仿佛真叫山神的使者给附体了,往里头遥遥一指,大喝道:“宋家女子何在?”
徐宁瞥向一旁的汪云海。
汪云海乃此地父母官,想来是无须毕恭毕敬,然而此刻对着葵婆却是卑躬屈膝、极尽点头哈腰之能事——连他都如此作态,民众对山神的信奉自然更进一层。
汪云海对静王夫妻亦很是客气,“听说宋家的大姑娘跑到这地方来了,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话说得很巧妙,是大丫自己跑来的,而非徐宁蓄意收留,暗示她可以撇清干系。
徐宁冷笑,“原来如此,太守大人竟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没答是,也没答不是,反而将矛头对准汪云海身上,叫汪云海心里一咯噔,人人都对蜀中大巫深信不疑,怎么王妃却跟视而不见似的,难道已看穿他算计?
便是汪云海自己,也没法说是纯然的唯物主义者,葵婆在他眼里虽算不上无量神佛,但还是很厉害的。
正因如此也不能违拗。
当下赔笑道:“王妃折煞微臣了,不过事关重大,微臣不能不陪着走一趟,若真有何误会立刻澄清了也好。”
自甘为葵婆附庸,意思献祭并非他所主导,乃本地山民的共同愿望。
徐宁望着天,“即便我说没有,大人也不信罢,是不是还得将王府翻过来搜查?”
这别院本是汪云海的底盘,徐宁反客为主,他竟也不着恼,仍旧颤巍巍道:“王妃还请行个方便……”
葵婆却大马金刀往前一站,“如此,说不得得罪了。”
居然真要进里搜查——明明面前就有好几个官,这老虔婆脸上殊无畏色,仿佛为山神效忠,一下子让她胆子都变大了似的。
汪云海搓着手,臊眉耷眼努力圆场,“有话好好说,两位又何必动气……”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演技可真精致。
徐宁冷笑连连,说什么她都不会将大丫交出去,齐恒却上前一步开口道:“没错,宋姑娘就在此地,不知您找她有何事?”
很好,他的意思竟是要当面拆穿,徐宁索性退后,让夫君跟他们对峙去。
汪云海也不意静王殿下这般直白,踌躇片刻,还是坦诚道:“是要许配给山神。”
齐恒冰冷的目光向他袭来,“哦,你身为巴郡太守,理应知道本朝早已废除人祭,怎么还明知故犯?”
汪云海涨红了脸,一个个就会拣软柿子捏,嗫喏道:“殿下有所不知,正是为了本地安泰,才不得不如此。”
身后那些涂着油彩的村民神情静默而肃穆,可见默认了汪云海的说法。
齐恒轻嗤一声,拖长音调,“这般说来,若不照办,山神就会开罪于民,这是神佛还是妖魔?”
葵婆脸上隐隐有怒气攒聚,竟敢如此亵渎她敬仰的神明!
汪云海则飞快摆了摆手,悄悄道:“殿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东西可是有灵的。”
齐恒倏然无惧,态度清朗,“若真有灵,尽管来找本王麻烦,本王何畏之有?”
至此,汪云海也无法,讪讪向葵婆道:“大巫,您看……”
葵婆扭身转头就走。
徐宁忽道:“等一等。”
汪云海以为她要将人交出来了,眼中异色闪烁,岂料徐宁端出的却是一盘白生生的水饺,想是刚从锅里捞出来的,鲜灵可爱。
她含笑道:“大过年的,来者是客,吃点东西再走罢。”
伸手不打笑脸人,在汪云海的眼色下,葵婆板着脸抓起一枚,然而才咬下便闻嘎嘣一声,她面色古怪的缓缓取出,原来是枚铜钱。
徐宁笑得前仰后合,“听闻大巫精通卜算,怎的连里头包有铜钱都预知不到,让您受惊了。罢了,此物能带来好运,保佑您来年身体健康、顺遂无忧。”
葵婆原本枣红色的面皮黑成紫酱颜色,怒气冲冲拂袖而去,显然这下子丢脸不小。
徐宁随便一试就叫她露馅,却还假借开玩笑之名,让人发作不得,只汪云海心下愈发警惕,除去静王夫妻之心也更深了些。
徐宁再转向他,已是面无表情,“我不知大人是真正无辜还是狼狈为奸,可若想找宋家泄愤,就休怪殿下与我不顾情面。”
这是提醒他不许找阿庆嫂麻烦。
汪云海除了说好还能有何办法?来时气势汹汹,去时抱头鼠窜,像极了落水狗。
徐宁松口气,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孬种,也不难对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