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齐恒犹豫再三,还是给咽了下去,不知是怕浪费食物,还是因爱妻喂给他的。
过后赶紧要了一大杯清茶漱口。
徐宁知道木薯不是人人都吃得惯,原本想逗他玩来着,却不料齐恒竟如此认真,弄得她怪内疚的。
齐恒瞥她一眼,淡淡道:“知道错就好,回头记得补偿。”
徐宁假装听不懂,这闷骚的家伙!以前在京城还好,人多口杂,行房也是按部就班地来,这会儿无人约束,倒是越发肆无忌惮了——早知道别给他看那些书,谁知道他能过目不忘呢?
两人玩笑一回,齐恒说起正事,饥民都安置得差不多了,一排排新屋也跟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等到竣工便可住进去,趁这会子百废待兴,就有人提议让他举办场祭祀——以前每逢天灾,皇帝都会到天坛祈福,保佑大齐风调雨顺,无灾无难,巴蜀这地方也不例外。
可齐恒能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吗?君权神权虽为一体,可也未必时时兼容,以前汪云海靠把戏愚民,齐恒可不想效仿他行径。
他最厌鬼神之说,何况祭祀得有巫祝,以前这差事都由葵婆操持,按他的说法,葵婆已经向山神上供去了(实则被幽禁在葛太医处),难道要将她放出来?
齐恒太知道这老婆子的能耐,逮着机会便要兴风作浪,万一被她反咬一口,自己这段时日苦心经营岂非毁于一旦?
就算有葛太医的毒针作保,齐恒也无法安心。
徐宁却在出神,祭祀这法子看似愚昧,实则却是安抚人心的最佳手段,眼下正在惶惶之际,与其甘词厚誓那样麻烦,还不如就用神谕来得容易。
齐恒担心的是葵婆会东山再起,那么,换个人呢?不去诋毁山神的存在,只是另外找个代言罢了。
徐宁双目湛湛,“你觉得,红芍怎么样?”
*
听闻红芍要代替葵婆住持祭祀,一口饭差点没喷出——别误会,红芍这种标标准准的淑女是不会失仪的,喷饭的是半夏,还都喷在了白芷裙摆上。
白芷黑着脸进屋洗漱。
半夏顾不得满嘴狼藉,“您在开玩笑吧?她怎么能行?”
红芍不爽地瞪她两眼,面向徐宁时又转为瑟缩,“王妃,我做不来的……”
徐宁奇道:“你不是会跳舞吗?”
据她所知,祭祀不过就那几个简单的流程,念一段开场白,跳一支装神弄鬼的巫舞,连结束语都不必,自有人代劳。
红芍摊开两手,苦恼道:“可是,奴婢学的并非这些。”
她虽然会跳舞,以前在南府听的都是些靡靡之音,教她们如何取悦达官贵人的,姿势要柔,要媚,要尽可能风姿楚楚。而巫祝之舞她虽未见过,据说要能使人产生敬畏之心,莫敢直视——完全南辕北辙嘛!
当然,如果王妃执意恳求的话……她或许也就勉为其难答应了。
自高身价是很普遍的做法。
可偏有人不按她剧本走,半夏附和道:“就是,她哪里懂这些,还是让我去罢!”
说完拉着徐宁衣袖撒娇个不停。
见她如此作态,红芍怒火蹭蹭往上冒,一把将她甩开,“我去就我去,要你逞什么能?”
旋即见半夏一脸奸笑,红芍方意识到中了人家激将法。
心下唯有暗叹,这主仆俩德性真是一模一样。
开弓没有回头箭,答应了就得将事情办好,红芍找了本关于祭祀的小册子,日日研习念诵,她不爱读书,到这关口也只能硬着头皮死记硬背,幸好台词不长,齐恒还专门找了个小太监帮忙提示对口型——到时候站在高台上,风声猎猎,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而她最擅长的舞蹈却成了难题,饶是徐宁给她找了两个教巫舞的老师——都是以前服侍过香怜儿的,也亲眼看香怜儿练过跳过,可见葵婆有意将干女儿培养成接班人。
只是这种舞极其另类,每一次踢腿、踏步都与寻常不同,看上去甚至可说毫无美感,看红芍香汗淋漓的模样,徐宁都有点同情 她了,这跟军训没两样嘛!
好在红芍天资聪颖,靠着勤下苦工,生生练得似模似样,伴着一旁激昂的大鼓声,竟颇有几分楚辞里头招魂的味道。
容貌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看到最后,徐宁甚至已忘了红芍的脸,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如同被催眠了一般。她约略咂摸出点滋味来,这种单调的舞步和节律上的重复,不断循环,可不就有种催眠一样的效果?难怪事后会有人情不自禁下跪,周身力气跟被抽干了似的。
据说在祭祀之前葵婆还会给众人奉上一杯亲手酿造的药酒,估计那里头是掺了阿芙蓉的,两相作用下,不被蛊惑才怪。
半夏来报安夫人求见,徐宁笑盈盈地请她进来,红芍未及避让,只好站到身后。
安夫人眼神闪烁,她此行是代表众人来向王妃示好,同时打探一下虚实,若齐恒夫妇因为祭祀弄得声名狼藉,那安长史就得考虑另外选边站了——让个婢女来主持祭祀,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徐宁明知安夫人没安好心,素日也讨厌这种两面三刀的家伙,不过,态度仍十分和煦,询问了安长史近况,还贴心请她一同观舞。
有外人在场,红芍舞得更为卖力,不想让自家王妃丢脸,到最后都有些气喘吁吁起来。
徐宁让白芷给她端了杯牛乳茶,扶她下去休息。
安夫人礼节性表示恭维,眼角眉梢颇有些不以为然。
这红芍姑娘的舞步的确不错,可是,到底欠缺熟稔,跟葵巫那般老辣流利不能比。
她知道王妃选人看脸,可美貌是把双刃剑,能让男子着迷,也能让女子妒恨,仅从这点看便棋差一着了。
送安夫人离开,半夏忧心忡忡道:“她那个大嘴巴,肯定会到处吵嚷。”
徐宁微笑,“要的正是如此,好了别管她罢,咱们找李监正去。”
到了祭祀这天,难得人头攒动,原本葵婆那套招数只能唬住百姓,官吏们碍于面子是不肯捧场的,今日却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不知是支持齐恒呢,还是纯粹想看那夫妻俩的笑话。
红芍的出身不算很大问题,葵巫出身亦不高,但,人家毕竟是有真本事的,再加上那张饱经沧桑的老脸——红芍这种年轻小姑娘怎么都难以让人信服。
但也多亏脸在江山在,男人们都秉持着极大宽容,反观他们身旁的女人则个个两眼冒火。川渝女子出了名的性烈,这小妖精若敢招摇撞骗,保准得撕下她那张画皮来。
看红芍一步步走上祭台,徐宁不自觉捏了把汗,她也知晓事关重大,若不能达到预期效果,莫说被嘘下场,红芍被当场打死都有可能。
齐恒自袖中悄悄握住她的手,目光十分温暖。他并未过问徐宁是如何培训红芍,但,他相信妻子,也知道她一定能行。
徐宁蓦然安心许多。
祭祀开始前,红芍照例请他们饮下药酒,只是普通的酒,并未掺杂阿芙蓉。
这点分量当然不足以将人灌醉。
徐宁瞥见安夫人悄悄将药酒倒掉,显然以为里头有何手脚,不禁莞尔。
冗长的开场白后,红芍开始起舞,起初身姿稍嫌僵硬,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渐渐的,动作越发从容舒展。她忽然意识到,这才是她追求的舞蹈的真谛,不为迎合取悦于人,只为遵从本心,随性,肆意,放纵,她甚至可以是天地间的主宰,再无人约束!
红芍脚下越来越快,如同苍鹰在云间翱翔,她觉得很累,可是从未有过的兴奋,她可以一直跳下去!
安夫人看得出,这次的舞比上次更好,但,仅仅如此还不够,王妃凭何那样自信?
眼眶忽冒出点点湿润,她万般诧异,不至于自己莫名其妙被感动了吧?
湿意越来越多,仿佛有只轻柔的手从脸上拂过,她愕然抬首,只见绵绵不绝的雨丝凭空冒出,勾连了天地。
天降甘霖!
第156章 家信
红芍的舞姿能否使人倾倒且不论, 可效果却是有目共睹的。
要知巴郡这地方已有半个多月未下过一滴雨,虽还未造成大旱,看样子也快了——先前因为地震之故, 众多百姓流离失所,不得不四处乞讨为生, 这会儿风波得以平息, 自然回归本职,想起稼穑来。
这场及时雨可真真浇在了他们心坎上。
安夫人哑口无言, 眼看周遭人等无不目眩神迷,齐齐俯身下拜, 她慌了手脚,竟也跟着跪倒下去,须臾方才想起,她是官身, 哪怕面对大巫也不必下跪的。
裙子已在泥浆中沾得透湿,万分狼狈。
但, 纵使再气愤,她却连腹诽都不敢了, 葵巫不知是否见了山神, 这红芍可的的确确是个妖孽, 仅凭一场舞蹈就能求来大雨, 谁听过,谁见过?
用不着再废话,红芍已凭实际行动征服了这群愚民, 更毫无疑问取代了葵巫的位置。美貌对她而言不是掣肘, 而是加成。
*
回来泡在浴桶里时,红芍仍旧簌簌发抖, 不是冷的,而是激动的。尽管她被浇成了落汤鸡,可那种滋味实在美妙。
她恨不得再来上一段。
半夏强硬地将她按倒在木桶里,“你省点力气吧,跳了那半天还不嫌累!”
红芍眼睛闪闪发亮,“你实话实说,我表现怎么样?”
两人平时没少打牙犯嘴,自然嫌隙不小,可作为亲身经历的旁观者,半夏不得不承认,红芍将主子交代的任务完成得很不错,满分十分的话她能打九分——扣掉的一分自然出自私心。
红芍更得意了,在浴桶里大秀美腿引吭高歌,看得半夏羡慕嫉妒恨,只恨老天爷偏心,怎不叫这双白皙光滑的腿长在她身上?
戏弄够了,红芍方才说起,那场雨为何来得恁般及时?就跟算准了一般。
半夏轻哂,“当然是找钦天监算过的。”
王妃苦心经营,选定吉日,就为了帮她营造这场神迹,如今她可谓名成利就了,别忘本才是。
舒舒服服泡完了热水澡,白芷又端上煮好的姜汤来,把个红芍美得跟什么似的。当初温贵妃娘娘想把她赐给静王为侍妾时,可曾想过她有这番造化?她算是明白了,当个神婆远比宠妾快活。
当然,这一切都是王妃的功劳,见到徐宁时,红芍依旧恭恭敬敬屈身行礼。
徐宁笑着让她平身,“你如今地位卓然,就不用客气了。”
以前葵巫见了汪太守也是不跪的,可见本地风俗如此,徐宁既然让红芍顶替葵婆位置,自然要给她相应待遇。
红芍谦恭道:“人贵自知,奴婢始终是王妃的奴婢,也不会忘了是谁提携我到今日。”
半夏撇撇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家伙也就只在王妃面前嘴甜了!
徐宁但笑不语,现在是不会,等以后呢?人一旦有了权势,免不了会膨胀,唉,她把红芍推到这个位置,也不知是帮人家还是害人家。
正寻思着,外头有人冒雨来找,想请红姑前去驱厄——没错,红芍现在也有自己的专属尊称了。
徐宁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毛病,一问才知,原是染了风寒。也难怪,一群人在大雨里稀里哗啦跪着,能不感冒么?
事情因自己而起,红芍有种义不容辞的使命感。她跟着葛太医颇学了点医理,简单的问病开方还是会的,就算治不好,跳支舞鼓舞气氛也行。
徐宁却拦着她,“不可。”
若随便什么鸡毛蒜皮都能请动,那大巫这种名号也就失去意义了,葵婆以前的架子摆得比汪云海还高哩!
红芍吐吐舌,意识到自己犯了王府舞姬的旧病,现在用不着低声下气了。
不过人家远道而来,总不好空手而归。红芍便想了个折中办法,写一道符书让其带回,充作安慰剂,反正风寒这类小病不用药也能好。
那人千恩万谢,又结结实实在门外磕了三个响头,方才匆匆而去。
红芍按着心口,陶醉得不知该怎么样好,当着徐宁面,勉强止住了那股荡漾。
徐宁又教她,以后可以用药汤书写符咒,再让人带回去吞服,这样可以切实起到疗效,而非仅仅招摇撞骗。
红芍拜服得五体投地,王妃比她聪明百倍,本来可以自己充当神使,却偏偏让给她,她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