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徐宁让人将抓周的东西抬出,那是个长条形的桌案,上头摆满崭新的各色物件,阿笨则打扮得跟个福娃娃似的坐在上头。
如同天底下所有爱孩子的母亲那般,徐宁也耍了点小小花招,将花朵脂粉钱币等远远放在长桌子的那头,阿笨要爬过去得走老长一段路——她个人是不怎么迷信啦,可总得有个好兆头不是?三岁看老,她可不愿阿笨被人背后议论耻笑。
相反,书本、软尺和毛笔这几样就在阿笨脚边,随便抓哪个都成。她希望儿子成为学富五车的智识之士,最低限度不能是个文盲。
为防意外,她还特意在文房四宝上喷了点阿笨爱闻的香水,理应万无一失才对。
但,不知是否周遭脂粉香太重,阿笨分辨不出来,只是呆呆坐着咬着指头,眼神一片茫然。
徐宁心焦,以目示意半夏过去,可任凭半夏拿着东西在他面前逗弄,阿笨仍旧置之不理,仿佛在思考什么。
徐宁几乎气炸,这会儿倒只管神游了,也不知随谁!
安夫人方才受的气总算平复过来,嘴边还露出微笑,看来静王妃生的竟是个傻子呀,也真难为她,还当个活宝似的!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气氛都有些沉重,夫人们忍不住悄悄打起呵欠,其中一位忽然指着道;“动了!动了!”
可不是么,阿笨咧着嘴,正拍手向母亲怀里扑来,徐宁实在没好气,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玩溜滑梯!
等等,桌子是平的,他为何滑得如此顺畅?
徐宁定睛一瞧,发现不是阿笨在动,而是桌子在动。
桌子在动?!
一股天旋地转随之袭来,众人忍不住尖声惊叫,而脚下的地面也仿佛跟波浪似的起伏着,站都站不稳当。
徐宁意识到地震来了,古代有个专门的说法,叫地龙翻身,碍于认知有限,以为是恶龙在底下咆哮作乱。
事实上也不比恶龙好多少。
徐宁冷汗涔涔,虽然知道巴蜀是个地震多发区,没想到这么快就让自己遇上了,当务之急得先疏散群众。
一面吩咐侍卫排好队将人送出去,这种时候队形成了摆设,即便用武力威慑,人在恐慌之下却是不管不顾的,依旧踩踏跌倒了不少。
喧闹声此起彼伏。
这样子哪里走得完,徐宁只能呼吁众人冷静,暂且躲到花厅那些宽大的桌椅下头——幸好汪云海留下的家具都是上等货色,结实耐用,不曾偷工减料。
她抱着阿笨,阿笨搂着她的脖子,奇迹般不吵不闹,乖乖在她怀里躺着。
徐宁望着他那双温顺灵巧的眼眸,忽然觉着这小子莫非真有些神通?莫非他是猜到地震快来才故意拖延的?
否则这会儿众人已经入席,可没那么容易走脱。
第154章 见识
地动并未持续太久, 在徐宁的感觉却仿佛过了一整年,等到桌椅的摇撼停止,耳边仿佛仍有种隆隆作响的错觉, 脚底也跟踩着棉花似的,分外酸软。
她战战兢兢抱着阿笨从桌底下出来, 眼见齐恒进门, 几乎是乳燕投林般朝他怀里扑去。
没办法,作为甚少经历过天灾人祸的新时代好好青年, 骤然逢此剧变,怎叫她不心惊胆战?
等她把齐恒的肩膀哭湿了一大片, 渐渐停止抽泣时,她才猛地醒过神来,大伙儿都看着呢,多尴尬!
齐恒面色微微发红, 又不好将她推开,说不出是甜蜜还是得意, 总之,还不坏。
众夫人都知趣面壁, 眼观鼻鼻观心, 没看出来王妃娘娘是这样娇嫩粘人的性子啊, 往常杀伐决断莫不是装出来的?
又有些惆怅, 到底是年轻夫妻,恩爱未减,像她们成婚已经七八年的, 感情都消磨得差不多了, 哪还学得出这种做派?
徐宁含羞带怯从他怀里起来,总算记起正题, “你们没受伤吧?”
齐恒当然不必问,看模样就好得很,况且男宾席在外头,多的是空档躲避。
女客的情况也不十分严重,倒有大半是在惊慌逃跑中踩踏扭伤的——徐宁预想中的天塌地陷并未发生,而担心的梁柱也无一根倒塌,不知是这屋子太结实,还是震级没那么厉害。
受伤最重的当属郭氏,她是被那块匾额砸伤的,方才安夫人急着逃跑,浑然没注意头顶牌匾将要掉落,郭氏提醒不及,生生帮她挡了一下。
解开衣裳一瞧,肩胛处老大块淤青,甚是骇人,不知是否伤筋动骨。
安夫人分外羞愧,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刚才她蓄意挑衅,给了人家那么大没脸,人家却不计前嫌倒过来救她,显得她枉做小人。
郭氏让侍女帮自己敷了金疮药,若无其事起身,“你不用放在心上,刚刚那种情况,是条狗我也会救。”
安夫人又是感动又是气愤,她知道郭氏意在帮她解围,不想她有心理负担,可是比作狗会否太过分了点?
她偏不承这个情,转头就让侍女取来一千两银票,要给郭氏当饯别之资。
郭氏也没拒绝,京城居大不易,孤儿寡母总有许多用钱的地方,有人乐意充冤大头更好。
好好一场周岁宴偏生被打搅,宾主心里都不痛快,但既是天灾,也无可奈何——张衡的地动仪也只能作震后预测,地震发生之前却是谁都无法未卜先知的。
只可惜抓周还没抓完,难道再摆一桌宴?
徐宁抱着阿笨甚是吃力,待要将他放下,却发现小团子手心牢牢握着什么,正是一支乌油油的狼毫笔。
想必方才从桌上滚落时,凑巧被他抓住的。
徐宁笑容满面,“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咱们的孩子日后必会勤学苦读。”
齐恒深以为然,不错,很像他,这才是他的孩儿。
目睹了前因后果的夫人们笑得一脸尴尬,当然谁也没傻到戳破,眼看静王殿下是个耙耳朵,何必自讨没趣?
筵席虽未开张,宾客也不敢久留了,怕再有余震什么的,与其命丧于此,不若回家都更安全。
徐宁也没强留,只人家红包都送了,空空荡荡回去怎么能行?索性让后厨将各种菜品打包,各人分送几样,这也就算沾沾喜气了。
齐恒深觉妻子长于持家,做事体面又大方,叫人好笑又不敢笑得:谁稀罕这几样冷冰冰的菜色,万一路上漏了还得弄脏衣裙,等马车一驶远便忙不迭扔掉。
到底情人眼里出西施。
徐宁原以为虚惊一场,事实证明她太乐观了,虽然西山受灾不重,可是巴郡其他地方却没能躲到这场浩劫,虽不知具体情况,估摸着有个六七级的样子。
也幸好巴郡的房子一向低矮,用的又是偏轻盈的木质结构,纵使倒塌,危害也比砖石之类要轻得多,虽然损失了不少牛羊畜马,人员伤亡不算很多,相比之下,心理损伤比身体损失更为严重,毕竟此等“天罚”可不常见,犹有余悸。
齐恒二话不说将汪云海的家产悉数捐了出去,用来开设粥棚,建造临时简易住所,徐宁也号召夫人们将不用的旧衣服捐助出去,虽然到初夏了天气和暖,夜里一个不小心也是能冻死人的。
这会儿也顾不上男女之大防了,男着女装,女着男装,只要能活命比什么都强。
郭氏闻听后,也把安夫人给她的一千两抚恤金捐出。
徐宁不想收,“这是你救人所得,以后还用得上,我怎么能拿你的?”
郭氏笑道:“民妇娘家来了信,愿意接纳我与大郎,这些钱也用不着了,该拿去更需要的地方。”
徐宁分辨不出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善意的谎言,然而郭氏态度坚决,徐宁也只能由她。
不得不说,郭氏和离之后的做派颇有侠气,若非生于高门,又有儿女负累,说不定能成为一位云游四海的大侠呢!
一千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好钢得用在刀刃上,徐宁吩咐人多买些糙米,陈粮也要,务必得渡过眼前难关。
然而世上有郭氏这等好人,也不乏势欲熏心之徒,趁着王府急需卖粮,市面上的粮价竟悄悄抬头,连糙米也比之前涨了一等,更别提其他粮食里头还带掺杂的——太守府的粮仓已经被搬空了,如今供不应求,自然由得他们戳弄。
齐恒阴沉着脸,恨不得将这些国贼禄蠹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抓起来,全家查抄!就算一时抓不着马脚,大不了罗织罪名,对付贪官污吏,以恶制恶未尝不是办法。
徐宁好言好语,费了半天功夫方才安抚住他,若效仿小人行径,自己不也成宵小了?何况汪云海虽然倒台,他那些余党依然蠢蠢欲动,妄图东山再起取而代之呢。
最近徐宁就有听到不少流言,说这场地震是因为她大肆铺张给阿笨办生日宴导致的,她听了实在无语,难道这里的人都不办红白喜事,怎么到她就天理不容了?她收的礼金也不比别人多呀!
还有说阿笨是凶星降世带来灾殃的,半夏等听后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将造谣生事的人抓起来千刀万剐,徐宁只觉得好笑,阿笨要真是凶星,她还用得着跟汪云海周旋那么久么?直接来个诅咒不就行了?
不过汪云海落得那副模样,搞不好真是被咒的,阿芙蓉之事,徐宁跟葛太医有志一同,都未宣扬开去,以防出现模仿犯,也难怪世上会有各种各样揣测,否则汪云海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地方官,怎会忽然凶性大发,杀了爱妾还生啖其肉?
总之,地震是在阿笨生辰这天发生的,徐宁责无旁贷,她身为藩王之妻,本就有义务保护这里的子民。
齐恒负责跟属官们交涉平衡粮价,徐宁要做的则是开源节流,节流已经无可再节,她自己的份例已经减为平时三成,饭菜里连荤腥都少见——当然也有她自己私心,得知香怜儿死状后,她闻见肉味便想吐,正好缓缓。
可王府统共这么点人,再省能省到哪去?关键还是要开源。
徐宁每天带上葛太医到山上采风,希望能寻见可食之物,奈何饥民比她们想的更焦渴,能吃的野菜早就挖光了,草根树皮都不剩,最后只能拿黄土充饥,幸好这里的土不是观音土,否则又得多几桩人命官司。
就在徐宁一筹莫展时,忽然来了喜报,侍卫们在葵婆老家地窖里发现了整整一屋子的木薯,粗略估算有五千斤重。
但木薯全株都是有毒的,以其块根尤甚。
很难说葵婆出于什么目的贮存起来,这些足够放倒半个镇子的人了,不死也得上吐下泻。
葛太医道:“此物有毒,怕是不济事。”
南越一带有种植食用木薯的风俗,就不知那里的人是如何处理的,这会儿又不能到南越去问,一来一回人都死光了。
虽说饥民顾不上有毒无毒,葛太医也不敢贸然给他们食用,后续治病可是个大项目,想把他累死?
幸好,徐宁身为现代人对木薯这种玩意并不稀奇,约略也听说过处理方法:削皮之后在水中浸泡,至少三个时辰,最好能浸泡一整天,中间还要定期换水,以最大限度去除毒素,再然后捞起来切块,在沸水里煮透即可。当然饥民们嗷嗷待哺,可能等不了许久,实践中慢慢尝试,总能找到最合适的方案。
还有一种办法,即是磨干成粉,和水混合搅拌成糊状,用小火煮熟便不断搅拌成透明,晾干后即可食用——亦即后世所谓的魔芋。
葛玉章听得如痴如醉,尽管心下有几许怀疑:王妃又不曾到过南越,从哪里学来?还这样绘声绘色。
对自个儿捣鼓出的新鲜事物,徐宁向来推称是书上看到的,葛太医寻不出疑点,只能勉强信服徐家有万卷藏书——诚意伯这老东西,装得一副庸庸碌碌模样,家中竟如此不凡,可见他看走眼了。
以后得空,也找他借几卷瞅瞅。
第155章 甘霖
五千斤木薯看着多, 可等削皮烹煮一通炮制过后,可用者也不过三千多斤,均摊给每个人实在勉强, 好在,解燃眉之急足够了。
齐恒那边也幸运地将粮价给打下来——并非那帮人忽然良心发现, 而是齐恒在太守府的密室里发现了一本汪云海私藏的小册子, 上头记载着他跟这些人的银钱来往,换言之也是黑历史。
原本双方都不清白, 互相制约,可汪云海已经疯了, 谁还能要挟他?如今害怕的只是另一边而已。
借由这本账册,齐恒成功说服了那帮清汤大老爷,他也不苛求,只是让粮价恢复到原本的市价, 且须允许赊账。至于能否还得起,那不是他要操心的问题。
属官们暗暗叫苦, 静王这是强迫他们半卖半送,合该当冤大头么?
其实亏是吃不了的, 赈灾所需的大部分是糙米, 本来他们也不十分瞧得上, 赚钱全靠精米白面之类, 哪怕全将糙米舍出去,也不过九牛一毛。只是被齐恒这样辖制,颇为不爽而已。
但, 有何办法呢?人家轻轻松松就捏着了他们的脉门, 早知如此,当初不该落井下石, 该留着汪太守才是,如今正是驱虎吞狼,悔之晚矣。
徐宁一边啃着鲜香麻辣的魔芋豆腐,一边咬着香甜软糯的珍珠圆子——木薯粉还剩了不少,干脆拿来做成零食了,时人对未知事物多怀恐惧,徐宁却不怕,这东西对她再熟悉不过了。
吃得满嘴油汪汪的,还让齐恒品尝。
齐恒拿手绢嫌弃地帮她揩揩嘴角,并未接那豆腐,他不吃辣,只就她的手咬了口珍珠丸子,确实脆爽弹牙,不过有点怪怪的,像嚼着块牛皮。
看他面露难色,徐宁实在忍不住发笑,“吐出来吧,瞧你难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