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徐宁除了每日看看账本又多了一项任务,那便是给各位交好的世家送礼。徐馨跟文思远就算了,送礼还得还礼,省得人家麻烦,徐宁干脆利落将这家划去。
其余的自有章程,遵照旧例就行,诚意伯府另外添些也就差不多了,都是姻亲,无须介意枝叶末节。
可唯独要送去温府的徐宁不知该如何办理,她是新妇,或许该表示一下诚意?当然这主要取决于温妃态度,只要娘娘满意了,温家人即便不满意也没话说。
徐宁让向荣去请齐恒来,自个儿且在洒金梅花笺上端端正正写下外孙媳几个字。
齐恒进门时,便看到暖融融的阳光照在她脸颊上,依稀可见几根细微茸毛——定是当初绞脸没绞干净。
想起出阁那日她是如何跟梳头娘子斗智斗勇,坐在椅上猴儿似的没个定性,齐恒忍不住微笑起来。
徐宁性急,快步招他过来,请教该如何措辞。
齐恒倒也没推三阻四,兀自站到她背后,半俯下身,握着她的手缓缓执笔,落纸平稳而坚定,墨迹都不乱。
徐宁靠着他胸口,几乎能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莫名呼吸一乱。其实以前便宜爹跟文思远也这么教过,那种感受却截然不同。
难道是因为齐恒身上的熏香?她分辨不出来,左不过龙脑冰片之类,十分清爽好闻。
忽然发现他腰间还别着她送的香囊,半年过去差不多快褪色了,气味也近乎没有,要不,给他再做一个?
正胡思乱想际,齐恒蓦然发声,“小心。”
徐宁险险回神,蘸了墨的狼毫笔在花笺上划出长长一道印记,还好没溅到衣裳。
她有点难堪,让人家白劳动了。
齐恒却不在意,另取了张空白信纸,“无事,重来。”
徐宁再度体会到情绪稳定的好处,这种夫君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求啊。
遂重新集中注意,开始认认真真书写,这回她真把自己摆在了温家孙媳妇的位置,希望来日见面愉快罢。
半夏奉命正要送茶饮来,甫一推门,便瞧见这副岁月静好景象,又默默掩上门出去。
白芷咦道:“怎么回来了?”
莫非嫌沏得不合口?
半夏很老成地摇头,“你不懂。”
其实她也不懂,可见到那样子,下意识觉得自己不该前去打扰:让小姐跟姑爷多享受会儿二人时光吧,虽然她很瞧不上静王自命不凡样子,可只有与他在一起,小姐会笑得这样甜美羞怯——太不容易了。
本朝规矩,每年除夕都会遍邀阖宫嫔妃与王室宗亲举办宫中家宴,也包括那些得宠的大臣们。但到了景德帝这儿,因为虑及腊月三十乃阖家团圆,不忍叫人家骨肉分离,遂改为小年举办,即二十三、二十四这天。
静王府也在受邀之列。
徐宁没想到自己竟能比便宜爹先一步参加此等盛会,不知徐建业心里该多哀怨——中年人也得多努力啊,再熬一熬等入了内阁或是升作尚书,或许就有机会收到请柬。
当然,不排除他会一辈子待在这个位置。
徐宁颐然望向镜中,两眼有神,双颊红润,活脱脱年画上走下来的送财童子,是最不容易出错的妆扮。
半夏小声道:“其实还能再美些。”
各府妯娌都会来,免不了又是一番比较,安王妃吴王妃倒罢了,已经过了争奇斗艳岁数,可作甚要被楚王妃踩着扬名?她看小姐样貌一点都不比李凤娘差呢。
徐宁含笑道:“这样就很好。”
能够讨长辈喜欢,又不招致同行嫉妒,她只想安安静静吃顿饭,不愿有任何风波。不知皇家的年夜饭多么丰盛?听说连甜品就有二三十种之多,其余炒菜、炖菜、汤饮更不消说了。
为了方便大快朵颐,她还特意空出肚子,午膳只吃了小半笼水煎包,这会子已消化得差不多了。
但却是值得的,毕竟这种场合打包太丢脸,只能尽可能往胃里装。
出门时,齐恒打量她一袭善气迎人装扮,不着痕迹点了点头。
他自己则遗世独立,墨狐皮的大氅,里头是驼色织锦袍子,愈衬得整个人仙气飘飘,超凡脱尘。
徐宁在心中默念:装逼遭雷劈。
仿佛掐着时间似的,两人在宫门外正好遇见楚王一行。这俩口 子一下赛一个爱俏,楚王收拾得跟小李广花荣似的,身披貂裘头顶朱缨,唇红齿白顾盼神飞;李凤娘则活脱脱是只开屏的孔雀,往那一站便凛然不可接近。
楚王含笑道:“真巧,五弟也来了。”
徐宁:……那不然呢?难道还能告假?
随即便注意到齐懋那双贼目时时向自己这边张望,下意识将红芍护到身后。
看来传言不错,这楚王果然是个色中饿鬼。再待下去,怕是红芍也会被李凤娘打死。
第050章 刺客
徐宁当机立断, 命红芍回去将遗落的平金手炉取来。
红芍亦识相,马不停蹄告退,她可不敢招楚王殿下的眼, 被楚王妃打死都没处诉冤的!
望着那袭倩影消失在雪地里,齐懋脸上难掩失望, 就不知那女子是否五弟新纳的侍妾, 问又不好问得——他这当哥哥的总不能去抢弟弟的人。
若只是寻常宫婢倒好说了。
忍不住对李凤娘埋怨,“方才我见马车里就有多的手炉, 怎不借给弟妹暂用?”
李凤娘根本不睬他,一扭头扬长而去。
齐懋跺了跺脚, 只得跟上,自从李凤娘当着他的面挞死玉奴,他对这位王妃是又敬又怕,偏偏惠妃还叮嘱他多让着李凤娘些, 到底人家是李阁老的嫡亲孙女,又占据大义名分, 闹出去可不太好听。
齐懋想想都窝囊透了。
徐宁懒得给这两人眼神,那什么锅配什么盖, 外人就别操心了。
微凉的指尖忽然一暖, 却是齐恒不着痕迹用衣袖包住, 徐宁一怔, 意识到自己所用的借口被他当了真。
不禁笑道:“殿下,我不冷。”
她身子骨好得很,哪里真缺手炉呢?
齐恒却固执地牵着她, 徐宁吐吐舌, 只得罢了,内宫门前北风料峭, 有人给她当暖宝宝,她当然求之不得。
李凤娘远远瞧见,神色更冰冷几分。
至清音阁却满室生春,四角都摆着熊熊火盆,地上又铺着毡毯,踏实厚密,踩上去如同走在云端。
徐宁再次为皇家的富贵华丽所震撼,光是这一天用的炭就有成百上千斤罢?烧的真是钱。
她却考虑到通风的问题,为着嫔妃公主们身娇体弱受不得寒,门窗都得堵死了,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更别提新鲜空气,这要是哪块炭燃烧不充分,岂非导致集体中毒?
难怪宾客脸上都有种不正常的狂欢模样,再荣幸也未至于此,怕是脑子已经有点不清楚了。
所幸王妃们的座次在下首,靠近西南角所在,真有事也不容易波及。
徐宁放眼望去,见景德帝是个国字脸的中年人,不算难看,但也绝称不上俊俏,看来皇子们的好相貌皆来源自他们母妃。
安王妃已到诸位娘娘跟前敬了一巡酒,吴王妃因为刚诊出喜脉,便把这项蠲了,只以茶代替。
下剩二人,李凤娘木然道:“我饮酒容易起红疹子,算了。”
数月前两位贵妃刚训斥过她,她自然犯不着自讨没趣。
徐宁没办法,借口被人家抢先用掉,只得盈盈举杯上前,好在她生来海量,并不怕什么。
陈贵妃听闻她被温妃薅去种菜一事,对这女孩子挺有好感,换做寻常千金小姐哪里受得这等辛苦,她却不吵不闹,是个可造之材。
胡贵妃则看热闹不嫌事大,“要说咱们几个,当属温妃妹妹最接地气。到底历尽磨难,当初跟着父兄被流放时,想来没少种菜养鸡自力更生吧?”
温妃绷着脸挤不出半点笑容,胡氏当着儿媳妇说她是罪臣之后,叫她颜面往哪搁?
齐恒察觉这边动静,下意识投来视线。
徐宁则不慌不忙道:“妾听闻太祖皇帝白手起家,太祖皇后亦善事农桑,养蚕缫丝供其生活,为天下贤妇之表率,可见磨难往往能砥砺心志,否则何来如今太平盛世,贵妃娘娘,您说这话对不对?”
否定了她,便等于否定开国皇后,那可是资历最最深厚的老祖宗。
胡贵妃凤眸微眯,真是个能说会道的。
温妃则板着脸道:“阿宁,不许对长辈无礼。”
名为斥责,实则是帮她撑腰。胡氏堂堂贵妃,真要跟个小孩子计较不成?
徐宁笑眯眯应了声是。
胡贵妃到底浸淫深宫多年,顺势借坡下驴,满饮一杯就让徐宁退下。
齐恒不着痕迹挪开视线。
回到座上,吴王妃悄悄咋舌,“你胆子太大了!”
不过能让她那位不可一世的婆婆吃瘪,还真挺新鲜——虽然吴王妃没在胡贵妃跟前犯过错,也没受过训斥,可她不得不承认,婆婆的性子一般人着实消受不来。
徐宁莞尔,“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自己遍身罗绮,就看不起干苦力活的,也不想想,若无农民辛苦稼穑,工匠汗流浃背,商贾卖力运输,哪来如今的富贵乐业?坐享其成还要说风凉话,这种人纯属欠揍。
忽然发现旁边座上空空荡荡,“四嫂呢?”
吴王妃光顾着欣赏徐宁舌辩群儒,并没注意,“许是更衣去了吧。”
才来便更衣?尿频也是病得治啊。
徐宁摇摇头,转而欣赏起殿上歌舞来,可紧接着,她就在那群舞姬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李凤娘!
原来她方才真是去更衣,却非徐宁理解的意思,而是换了一身更轻便贴身的装扮,就为了此刻当堂献艺。
安王妃吴王妃齐齐目瞪口呆,这位弟妹还真是一鸣惊人。
李凤娘且舞且笑,媚眼如丝,一举一动莫不尽态尽妍,看得出颇有功底。原来李家并不迂腐,诗书之外,还准许族中女眷练习舞艺,这一手藏得够深的呀!
闪转腾挪际,李凤娘还有空朝徐宁投来讥诮的眼色,像是在说:你可能?你可会?
徐宁微笑不语,她确实不懂跳舞,可那又怎样,难道李凤娘真觉得这是出风头?堂堂王妃以身献艺,还是当着若干宾客的面,这可真是……
楚王起初还在得意妻子给他争光,显然这一出是两人提前商定好的,他本就是个爱出风头的人,自然乐得成全。但,接触到周围那些或痴迷或垂涎的目光,楚王忽然警惕起来,他再迟钝,也不能容忍别人用这种眼光打量他的妻子,这和秦楼楚馆那些任人狎戏的伶官有何区别?
吴王妃悄悄对嫂子道:“弟妹真是大胆。”
虽说舞姬为了方便动作,穿着暴露乃情理之事,可楚王妃的身份这么干就很不合适了。那件桃粉色的纱衣紧紧裹住她玲珑浮凸身段,若隐若现,欲遮还羞,着实引人遐思。
安王妃这般厚道人也微不可见皱了下眉,陛下还坐在上头呢,儿媳妇给公公献舞,说出去总归不好听,难道想效仿唐玄宗故事?
陈胡两位贵妃倒是淡定自若,陈贵妃是见怪不怪,懒得讲人家是非,可心里自然是鄙夷的;胡贵妃么,连打赏的物件都准备好了,就等李凤娘舞毕过来谢恩,她好趁机夸赞——或者叫羞辱更合适。
惠妃如坐针毡,混账!这样的事也不跟她商量,她若一早知道断不会同意,已经开幕再阻止也晚了,倘若皇帝真个看上李氏……惠妃瞥了眼身边高座,见景德帝沉静如水,并未目眩神迷,方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