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宁从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顶多叫人看得眼花缭乱迷了路,还能飞天遁地不成?只好唬唬不懂行的外人。
且据说诸葛亮去世后,八阵图早已失传,温家又能从哪得来?
倒是这庄园所居地势恰恰绕开城门,徐宁不由得心想,若真发生兵变,从此处突围倒挺合适,而偌大的占地面积不知能蓄多少私兵——她这位相公还真是不简单呀!
温家人听见消息,已齐齐在角门处等候,虽有辈分之别,可对面乃天潢地胄,无敢不尊礼数,已黑压压地跪满一地。
齐恒快步上前将两鬓斑白的二老搀起,“外公外婆再如此,可真是折煞我了。”
二老眼眶含泪,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无疑对齐恒这位外孙也十分喜爱,见到他才会喜出望外。
徐宁有样学样,去搀另外几个,温老太爷只得一子,看上去面貌比她想象中年轻许多,可见在家也是宠爱备至,没吃多少苦头。
她笑着虚扶了扶,“舅舅好。”
温大爷连声告喏,“不敢当,不敢当。”
他妻子则在一旁腼腆微笑着,岁数按说已过四十,看去仍如三十许人,可见感情十分和睦。
徐宁松了口气,一个有爱的大家庭,通常也不会太为难外人。
另外一个面貌年轻些的,想必便是温家表妹了,看见她,就好像小家碧玉四个字活过来,十分清秀细致的脸儿,绷得紧紧的,跟齐恒一样的单眼皮,不过生在女子脸上多少减了几分颜色,嘴唇略薄,显得硬朗,看上去不是很好相处。
但徐宁还是让半夏取来见面礼,一个小小的梳妆匣子,里头放着两支钗,几枚金锞子,并一盒上等的内造胭脂。
都是亲眷,不便过分隆重,倒像摆阔似的,但就这份礼也很难得了。
女子直挺挺地接过蹲了个福,“谢王妃赏。”
脸上看不出半点笑意。
温舅母只得帮着圆场,“长宁一向怕生,王妃莫与她计较。”
徐宁笑道:“原来表妹唤作长宁呀,可巧我单名一个宁字,倒是投缘。”
本是套近乎,却仿佛戳着对面痛脚似的,温长宁道:“母亲,等会儿怕是要刮风,我先把晾的衣裳收屋里去。”
是个勤快姑娘,莫非与她这懒虫天生气场不合?徐宁摸不着头脑。
温舅母脸上笑意更勉强了。
好在温老爷子机伶,道风口里不宜久站,速速请客人进去。
红芍很自然站到徐宁身侧,跟半夏一左一右呈包抄之势,温舅母多看她两眼,神色亦黯然几分。
徐宁大致拼凑出真相,悄悄问齐恒,“你家中表妹可有议定亲事?”
齐恒奇怪地瞅她一眼,“没有。”
好端端怎么提起这话?
徐宁懂了,应该是背着人跟温妃提的,但很显然,温妃并没有答应。虽说亲上加亲乃寻常事,可皇子娶亲往往得慎之又慎,毕竟岳家是极大的助力。就算她不让儿子娶表妹,温家也得支持齐恒,既如此,何必白白浪费机会?
徐宁了然,看来便宜爹吏部侍郎的身份助益良多啊。
倒是温老爷子怎么才是个礼部从五品员外郎?温舅舅更差,只在刑部任刀笔吏,温妃就一点没想过扶持娘家吗?
齐恒佩服她总有那么多疑问,眉毛抽了抽,“外祖父年事已高,实在不宜担任过重的差事,以免操劳。”
这话,徐宁不信,要知道温家可是出过国子监祭酒的,这么大落差,当真能心理平衡?
忽地灵光一闪,温家这两门官职虽不起眼,却涉及礼部与刑部,再加上便宜爹所在的吏部与齐恒自己掌管的工部,妥妥的盘根错节,就不知安王所掌的兵部与吴王所掌的户部有无安插人手,这里头怕是暗藏玄机呀。
她到底嫁了个怎样的丈夫……
齐恒知她善于脑补,也懒得废话,直接抬步进门。
古朴雅致的花厅内,桌椅摆得一丝不乱,看得出都是些上年头的家具,隐隐窥见细碎的裂纹,连扶手也因长期抚摸而有了一层温润的包浆,坐上去却十分舒坦。
可见主家很懂得招待客人。
徐宁细细品着香茗,不知是金银花还是别的什么药材,十分清凉解渴,一口下去让她长途跋涉的疲倦扫荡一空。
看来温家是个很有格调的地方,她开始喜欢这里了。
至于齐恒跟他家人的闲谈,徐宁插不上嘴,索性两眼放空,这里不知能不能逮到野味呀,没看到兔子锦鸡什么的,这么冷的天,池塘里的鱼想必都冻死了,但应该能挖到菱藕之类?
她好久没吃过现切的鲜藕了,就算老了点,拿来炖排骨莲藕汤也好啊。
正觉口舌生津,上头忽然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静王妃,不知你意下如何?”
徐宁:……
说什么来着,她根本就没注意!拼命朝齐恒使眼色暗示这人救她,奈何糟老头子坏得很,装作不知。
徐宁深吸口气,谁怕谁呀,真当她就尬住了?
遂莞尔一笑,柔声说道:“外公何必见外,唤我阿宁就好。”
看,她多会转移话题。
第054章 聚餐
齐恒对她的厚脸皮叹为观止, 假作抿茶,掩去唇边那抹笑意。
徐宁正沾沾自喜随机应变,就见方才那个穿藕荷色衫子的姑娘直冲进来, 满脸是泪道:“祖父不要阿宁了吗?”
又愤愤瞪了徐宁一眼,都怪这位, 抢她的表哥, 抢她的婚事,如今连她的昵称都要抢, 世上竟有这样贪得无厌的家伙!
徐宁方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位叫长宁, 想起之前在家中也是如此唤她的,自己一来便要改弦更张,难怪她生气。
温舅母怔了怔,随即连忙起身呵斥, “长宁,不许胡闹!”
又对徐宁欠了欠身, “小孩子不懂规矩,王妃莫与她计较。”
这话已经说了两遍, 温舅母甚是心累。
徐宁拿得起放得下, 是她挑起的麻烦, 没什么不敢承担的, 遂坦然笑道:“原赖我一时糊涂,忘了与表妹重名,外公还是唤我三丫头罢。”
叫家中排行, 这个总没问题。
她如此落落大方, 温家人都松了口气,怪道能当王妃, 确实涵养好,至于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就无从论证了。
温舅母借口带孩子下去梳洗,自顾自离了场,温舅舅则去盯着厨房做饭,他是个颇为憨厚的中年人,尤其热衷庖厨,虽然大部分时候不是菜烧糊了就是饭锅炸了——今儿当然不能由他亲自主厨。
淸完场后,温老爷子目光灼灼看向徐宁,“听说,恒儿原本议定的你们家大小姐?”
这回徐宁总算听清楚了,就不知是否她错过的那个话题,抑或换了个更刁钻的?
齐恒放下杯盏,身躯瞬间绷直,如果徐宁不能完美应对,他将负责打退唇枪舌剑,到底夫妻利益是一体的。
但,徐宁怎会被这么点小事难住呢?她含笑点头,“是。”
为何不能承认?是温妃先开口求娶,诚意伯府则是处于被动的那方。
温老爷子道:“可最后却换了你,这其中有何缘故?”
温家家风清正,不代表老爷子就像张白纸,那些个妻妾互斗、姐妹阋墙的故事屡见不鲜,如果徐宁是靠着争风吃醋扳倒她大姐姐,老爷子便不得不重新审视这门亲事。
当然,他也有点为自家孙女可惜,长宁虽然戆直了点,但品性不坏,加以梳理,未必不可为王妃。
只因温妃一意拦阻,他才不好说什么罢了。
徐宁道:“并无缘故,我大姐姐身患隐疾,自惭退婚,我则顺势被娘娘选上,仅此而已。”
徐馨后来主动下嫁给文思远,似乎坐实了传言的可信,否则伯府嫡长怎可能与穷秀才为偶?
老爷子并未深究此事,只道:“即使如此,你不该主动谦辞?孔融让梨,尚且为人千古传诵,还是富贵弥天,使你无法拒绝?”
真是个狡猾的问题,她若认了,若等于贪图静王妃的位置;假使不认,又更添虚伪做作之嫌。
徐宁道:“依您的意思,有才之人都不该毛遂自荐是吗?自来明君礼贤下士,不惜千金买马骨,就为了仁人志士能脱颖而出,若个个都只顾谦辞推让,天下怕是要大乱了。”
她这句话的语气有点冲,温老爷子竟也不生气,“既是贤君能臣,自不会使明珠蒙尘,如此,谦辞一番又有何妨?昔日汉王三顾茅庐,卧龙先生固三辞之,难道碍着他们君臣相得?”
所以这俩都早死了啊,留下个阿斗让人耻笑。
徐宁心中如此想,面上并不肯露出。她算是瞧明白了,老头子纠结的纯属程序问题,嫌她当初姿态不够谦卑,太过急功近利,可那是圣旨,辞一辞难道有用?不是打皇帝的脸吗?
齐恒有点坐不住了,今日这番言论并非两人商议好的,他也没料到外公会突然发难,可若是让徐宁当场被问得哭出来……他还真想看看徐宁梨花带雨的样子,但,并非现在。
正要开口,徐宁已扬起头颅,再出惊人之语,“敢问老大人,当初温妃娘娘请求先皇后立殿下为嗣时,您心中作何感想?”
她也不是没脾气的,不是爱找茬吗?干脆反将一军。
温妃当年争储的姿态可比她难看多了,要么,承认自己教女不善,要么,干脆收回这番问话——她敬他是位长辈才多番礼让,可不是怕他。
温老爷子大眼瞪小眼瞅了半晌,忽地抚掌大乐,“好个伶牙俐齿的三丫头,娘娘果然没看错人!”
徐宁:……什么鬼,难道又是试探?
这当王妃比高考还难呀。
温老太太亦顺势起身嗔道:“孩子们难得过来一遭,瞧你把人给吓的,就不怕客人气跑?”
按了按徐宁肩膀,“略坐坐,饭菜马上就好。”
虽然明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但徐宁还是被这温柔姿态给暖到了,她想起前世住在乡下的外婆,每次过去总是忙个不停,杀鸡宰鱼,准备最好的东西给她享用——然而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外婆,只有梦里依稀还能回忆起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
徐宁低头搵了搵眼角,那里仿佛有些濡湿。
齐恒瞧见,忽然说道:“阿宁,你陪我出去走走。”
徐宁抬眸,略带薄嗔,都说了别这么叫她,容易引起误会——他那表妹会不高兴的。
齐恒却很固执,反正他只打算这么唤她。至于表妹,真的就只是表妹而已,若非今日说起,他都不知有个“长宁”。
本来以为叫长安来着,他另外一个表弟唤作长恭。
徐宁从善如流跟在他身后,散散心也好,怪道都说人与人有代沟,这上了岁数的果然麻烦。
冬日百花萧瑟,唯独寒梅凌霜而立,屋外就种着一丛白梅,丫杈上可见斑斑点点,像是昨儿落上去的雪迹,唯有缕缕幽香透露出那并不是雪。
徐宁正觉心旷神怡,忽然一阵北风呼啸而过,下意识缩起脖颈。
一眼瞥见齐恒没戴兜帽,忙去捏他的手,“冷不冷?”
本就风寒未愈,再一受凉,病情更要加重。
齐恒摇头,“我代他们向你道歉。”
徐宁失笑,“这有什么,再说了,他们是他们,您是您,何必由您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