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 告状
虽蒙太后召见十分荣耀, 但徐宁还是牢记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遂谦虚道:“妾身不懂这些,皇祖母还是问温妃娘娘罢。”
当媳妇的怎么能抢婆婆功劳, 一方面温妃就不是心胸宽广的,另一方面, 让她顶在前头, 徐宁做起事来反倒更加方便。
合则两利。
邓太后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就别装了”几个大字,昨儿温妃虽亲自上台演了一段, 看得出是临时排的,肢体动作十分僵硬, 邓太后与她谈论戏文内容时,温妃也只是唯唯,可见一知半解。
邓太后是缺少良好教育又不是傻,自然分辨得出谁才是幕后操盘手——老五竟是个有造化的, 能娶这么一位贤惠又能干的王妃。
话都点到这份上了,再否认倒显虚伪, 徐宁只好厚着脸皮承认下来。但她与邓太后非亲非故,做这些事无非出于拍马屁, 多少有些难为情。
邓太后道:“这又何妨, 在宫里过日子的, 谁没有两副面孔, 你无非比她们更直白些罢了。”
难道陈贵妃胡贵妃会对自己真心孝顺?邓太后心里清明着呢,以为给她上几个尊号、把宫室修缮得华丽些就算好了?拍马屁都拍不到点子上。
徐宁:措辞可真够辛辣啊。
难怪太后娘娘平日总是板着脸甚少说话,这嘴巴叭叭的, 一般人还真受不住。
显然邓太后也憋得够久了, 从先帝那时候就在忍,强迫自己不可露怯, 务必彰显出世家贵女风范,到了景德帝即位,为怕给儿子丢脸,也只能压抑性情天天听那些枯燥无味的雅乐,这郁结于心,脾气能好么?偏邓家两口子还时不时过来添堵。
直至昨日才真正畅快了一回。
邓太后牵着她的手坐下,今日都是内亲,就不必在外场了,只简单在暖阁里摆了一班小戏。
曲目仍是昨日排的那些,但邓太后新鲜劲尚未过去,听着仍觉有趣。
她恍若无意问徐宁,怎么懂得这些?
徐宁从进门就打起十二分精神,留心不出现任何纰漏,虽然她就为讨好太后而来,但若太刻意或许会起到反作用。
遂含笑道:“妾身和姨娘以前住在乡下时,常有小戏班子走街串巷,村里人齐聚一堂,两个铜板就能从黄昏看到天亮,因此略微知道些。”
这个其实是杂糅了她前世经历,小时候长在外婆家,逢到有人办红白喜事,都会请乐队之类助兴,那些老手艺人,本就吹拉弹唱样样来得,戏也会唱,虽然不及正经剧院里那样清亮悦耳,嗓子也因抽烟喝酒倒了不少,但在年幼的她听来,着实别有一番风味——现在想想,她怀念的不过是童年。
邓太后诧道:“你还去过乡下?”
徐宁颔首,甚至杜姨娘也是从乡下出来。当然,这辈子她都没曾见过外祖,当初杜家因为家贫将女儿卖断时,就白纸黑字写明了,以后银货两讫各不相干,无论发迹或者潦倒,都不必女儿再来操心。
杜姨娘很能体谅父母苦衷,实在家里吃饭的嘴太多养活不起,怨不得她们,能给自个儿寻个好去处,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德。后来她在诚意伯府站稳脚跟后,也曾试图去找过那家人,奈何杜家早已搬走,左邻右舍又不知去向,只得罢了。
照徐宁看法,这家人只能叫还有点骨气,并不能说善良,真是一穷二白怎么不卖儿子非要卖女儿?黑市上男娃可比女娃值钱的多哩。再者,口口声声一刀两断,却还是把卖身钱给拿走了,当真“清高”得很。
没机会再来往,堪称幸事。
邓太后听说徐宁在乡下长大,便不再言语,无疑触及到她心事——当时她被赶去庄子时,可是连看戏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远远羡慕路边上的吆喝。
一时间不知道谁更惨。
这番推心置腹到底让两人距离拉近许多,没一会儿,邓太后就同她悄悄议论起戏台上那小旦的长相来。
说是小旦,其实为男人反串,不过生得清秀俊俏,一举一动尽态极妍,比女子还娇柔妩媚,无怪乎堂堂太后也会看得老脸微热。
徐宁表示很能理解,男人至死是少年,怎的女人上岁数就非得清心寡欲?何况邓太后并未似吕武那般豢养男宠为人诟病,只是稍稍寻求点精神慰藉罢了,难道连这也要抹杀?
但这对从小受三贞九烈熏陶的贵女无疑是难以理解的,难怪温妃接受不了,才过了一晚便落荒而逃。
徐宁便没这些顾虑,见邓太后感兴趣,越性给她老人家介绍几出粉戏,如《画堂春》《铁弓缘》《游龙戏凤》之类。
所谓粉戏,即是掺杂了少儿不宜内容的戏文,更有不少口耳相传的荤段子。如讲述曹操与人妻故事的《战宛城》,里面《入帐》一节格外生动活泼,邹氏和曹操同入罗帏,旦角把两只三寸金莲露在帐外(实则是踩的高跷),又在内剧烈摇动帐子,最后还要从帐中扔鸡蛋清到观众席,其意如何,不言自明。
放现代,应该和现场观摩车震差不多了。
邓太后听得老脸滚烫,“这样大胆。”
徐宁笑道:“不过图一乐而已,这还只是京戏,像黄梅调里头,不堪入目的多着呢,回头找机会排给您看。”
她自己其实没多大感觉,因为明知道 是假的嘛,又因为扮演者是两个男人,跟看基片差不多,还是搞笑类的。
比起后世丰富多彩的文娱活动,这点实在是毛毛雨。
可对邓太后就已经大开眼界了。
经过这次面谈,邓太后对孙媳妇拜服得五体投地,看完戏后又顺势留徐宁用饭,还请她在宫中小住几日。
徐宁道:“怕是惹六宫非议。”
从来没这种规矩,她一个王妃又不是没自己官邸,哪能天天住在宫中。
邓太后眉立,“谁敢议论,哀家拔了她的舌头。”
徐宁方才心安,差人向府中送信,暂且离开几天。并非她不愿给齐恒暖床,实在身不由己,让他先冻着罢。
谁叫他之前故意冷落自己来着,活该受些教训,徐宁暗暗得意。
慈宁宫上下奴才忽然发现,自家主子好似突然变了个人,不但脸上常常露出笑意,话也变多了,以前谁见了她都大气不敢喘,如今气氛变得轻松随意,都自在不少。
觉得静王妃简直是观音菩萨派来拯救她们的,于是争相讨好,那种架势,简直比邓太后还希望她长住。
徐宁于是成了阖宫焦点,走到哪都众星拱月,御花园那些名贵花卉本来不许任意攀折,她一句要插瓶,就有人恭恭敬敬捧来送她,邓太后更是爱她爱得跟什么似的,不但同吃同睡,连洗澡都得她在一旁讲故事,仿佛心智一下退化成幼年。
她这般炙手可热,难免引起胡贵妃危机感,以前邓太后对孙辈一向淡淡,相形之下,吴王这个聪敏伶俐的反倒出挑些。可现在有了个走歪门邪道的静王妃,吴王就变得一点都不起眼了,万岁爷迟迟不肯立太子,想必心中有所动摇,如能有人推波助澜一把……不行,她不能让人抢占先机,就算静王本人没有争储的野心,可他若站队安王那边,对自己却是大大不利。
胡贵妃就去找了陈贵妃,道应该联起手来将徐宁逐出宫去。
陈贵妃不想费事,“太后娘娘难得有个说得上话的,咱们何必扫她的兴?”
胡贵妃道:“可她引着太后娘娘狎戏子,这个姐姐您也不管?”
外头的官夫人也有按捺不住寂寞去姘戏子的,多数人家都不敢让这种丑闻流传开来,顶多往寺庙一送完事。
可太后娘娘乃天下人之母,别说真个私通,即便稍稍逾矩点儿,引来垢谇谣诼,也会让陛下颜面无存。
胡贵妃添油加醋,“姐姐,您乃嫔妃之首,肃清宫闱乃您职责所在,若您都不顾,妹妹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陈贵妃明知对方是在捧杀,奈何句句说在点上,由不得她装聋作样。她既有意登上凤位,便不能任由那起子小人兴风作浪,把慈宁宫弄得乌烟瘴气。
陈贵妃到底起身面圣去了,她还是聪明的,将皮球踢给皇上,让景德帝自己抉择。若他选择网开一面,自己便不好多说什么;否则,也是人家母子内部纠纷,与她无关。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景德帝早已听说静王妃如何大显神通,把自己那生人勿进的老娘哄得团团转,不过太后年轻时候吃了不少苦,后来又为了他一意压制娘家,不使外戚坐大,这些,景德帝也都看在眼里——皇权至上,他若有意扶持邓氏,太后再反对也无用,现在这般不过是权衡之后的结果,无非他唱红脸、太后唱白脸罢了。
第065章 哮症
有人告状告到跟前, 景德帝自不能视而不见,思量一番后,还是亲身去了慈宁宫。
徐宁正狐假虎威把个年方十六的小旦唤到跟前来, 准备掐掐他的脸呢,手感一定很不错——邓太后也就三分钟热度, 上回那个虽然俊俏, 可一见她就吓得眼泪汪汪的,令她兴味索然, 遂迅速转移目标。
这个明显比那个要圆滑成熟得当,看五官分布也已长开, 徐宁很怀疑他谎报了岁数,指不定已年过二十,听说戏班子里是年岁越小越吃香的。
举止也没有半分羞怯,反倒于含蓄中透着股任君采撷的意味, 徐宁很怀疑,即便邓太后要收这乔官当面首, 他也会慨然同意,被富婆看上是多好的事呀。
可惜邓太后并没有那种意思, 并非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是, 她对先帝还是挺有感情的——当初正是先帝爷从一众知书达理色艺双绝的闺秀里挑中了她, 使她脱离苦海,她又怎会不感激这番知遇之恩呢?
如今不过找找乐子,看着这些花朵般娇艳迷人的面孔, 让她想到自己年轻时的岁月, 苦乐交织的、难以忘却的回忆。
徐宁也打算顺便沾光,这就跟现代的明星握手会差不多, 能在戏班子里熬出头的,多少是个角儿,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多么难得。
然而还不待她伸出咸猪手,太监那句皇上驾到就把她吓得缩了回去,赶紧屈膝行礼,再不敢胡作非为。
景德帝瞧着倒觉可乐,老五这媳妇胆子可真不小,竟调戏起伶人来了,就不知老五背后作何感想。
徐宁实在冤枉,她才刚起了点贼心有木有?连毛孔都没碰到哩。
景德帝命其起身,对邓太后笑道:“朕听闻慈宁宫热闹非凡,如今瞧着果然不一般。”
邓太后懒得睬他,一看便知有人告状,否则皇帝岂会白跑一趟?
宫里就是这点讨厌,她堂堂一个太后都不能找点乐子,举动都有人监视,这和以前被关在庄子上有何分别?
景德帝知母后不愿自己扫兴,却还是耐着性子道:“母后要听戏,南府那里就有不少好本子,朕让他们天天排演,又何必……”
瞥了眼抖得跟筛糠似的小旦,婉转道:“听这些村野俚语,不登大雅之堂。”
无须细审,他也知道方才排的是什么,那罗帐就架在高台上哩。
邓太后愈发面若寒霜,她当然知道儿子为她好,可她不是来听教训的。
徐宁大着胆子道:“陛下错怪太后娘娘了,诗词有优劣之分,戏曲却无雅俗之别,阳春白雪、下里巴人,能让观众喝彩的便都是好戏。”
景德帝淡淡道,“哦,这《入帐》也是?”
声音里多了几分威严。
徐宁并未害怕,反倒暗戳戳想着,您一口叫得出名字,莫不是自己也私下看过?
当然她没拆穿,只从容道:“自然,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有何污秽可言?西厢、牡丹,京城几乎人人都能传诵,里头也不乏两情欢好之语呢。”
按老学究的标准,这两部是否也该被贬为低俗?那世上简直无戏可听了。
邓太后来了底气,没错,凭什么那些贵妇喜欢的就是好的,她听的就是坏的?简直毫无道理。
景德帝没见过这么会诡辩的人,大部分一见到他就吓得两腿发软了,哪还能振振有词?老五那笨嘴拙舌的,娶的媳妇竟是这般。
景德帝不与她争辩,而是另换了个话题,“方才你要做什么?”
别以为他瞧不见,儿媳妇的手快伸到那小旦脸上去了,得亏儿子生得够俊,否则头上怕是会多出顶绿帽子。
徐宁毫不心虚,“儿臣想知道他脸上油彩怎么画的,好为太后登台献艺。”
景德帝道:“身为内命妇,一举一动皆为臣民窥探,当谨言慎行。”
这话也顺便点了温妃,可见景德帝对戏彩娱亲其实是不太认可的。
徐宁道:“郭巨埋儿奉母,董永卖身葬父,尚且为后人所称道,只是演几出小戏便可令太后娘娘舒心,开怀畅意,有何不可呢?”
景德帝被怼得哑口无言,这样看,好像确实不算什么大事。比起李凤娘那回当庭献舞惹出的麻烦,徐宁只是关起门来自娱自乐,似乎还显得克制多了。
徐宁道:“支持陛下的自不消说,那些拦着不让陛下对太后娘娘尽孝的人,才真正其心可诛,陛下当严查才是。”
这话成功引起景德帝疑心,太后散淡惯了,久不问六宫事,陈贵妃又何必多此一举?莫非忌惮静王妃得太后青睐,唯恐储位有变?好个陈氏,俨然把自己当成太子之母了。
温妃母子自请就藩,且不似作假,景德帝心里去了许多防备,只是寻常尽孝,本不必大惊小怪,那些借题发挥之人,背后算计却不知如何龌龊。
景德帝转了好几回念头,本想说教的心也淡了,罢了,母后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放纵些便放纵些,即便真弄个面首在宫里,他……也装作看不见罢了。
他又不是秦始皇,还怕赵姬弄出个私生子夺了权位。
景德帝道:“如此,你便好好陪伴太后吧,只别忘了老五那边,叫他牵肠挂肚。”
女人家相夫教子才是第一要务,母后也真是,让人家小夫妻分隔两地,自己还怎么抱孙子?